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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53)



    于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就在闲谈之中决定了。接着他就开始在巴黎设「一洗了之」的分部。于是整个世界的妇女都要和我们家乡的植物发生某种联系了。当我们明白我们和植物的联系和对话在30多年后也只是落脚到妇女的实用上,虽然我们因此赚了许多中国妇女的钱接着开始赚欧洲妇女的钱,但是这和我们1969年要和植物发生对话的初衷,对于整个宇宙、天籁地籁和植物来讲,和他当年在大椿树上和自己头上抹米饭又有什么区别呢?在1969年和后来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没有和植物在对话方面有什么发展。植物和树,仍在月光下和田野里孤独地跳舞。植物和老树包括小树和jīng灵,仍在对我们旁若无人和形同陌路。它们的生长和抽条,它们的冬眠和chūn发,它们的青枝绿叶含苞yù放和花团锦簇,它们的一圈圈从生长到灭亡、从灭亡又到生长的年轮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和它形成关系和发生联系的,也仅仅是chūn夏秋冬这样一个和我们毫无相gān的季节。看着它们一冬冬消亡,看着它们一chūnchūn生发,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季节中的匆匆过客,如同植物身上飘落下来的枯败的枝叶。面对着生长和灭亡,我们也想象当年的大椿树搂着大椿树一样在那里说:我们是一棵树。说过这话,我们还有些惊异和窃喜,这话不是挺具有现代派气概的吗?但是我们又知道,我们哪里如一棵树呢?──我们哪里能生长过一棵树呢?我们从出生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后院里有一棵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等我们中途夭折或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们后院里还是两棵枣树。当然也不一定非是枣树了,牛三斤表哥家门口就是一棵大楝树──你那严肃的成年人的脸,和你家门口的那棵大楝树,一起镶嵌在我们的心头。但是你经过人间的一波三折,从石女到吕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风中的窗户被拍死──30多年后,白石头再听到北京街头的小捣子在那里恶狠狠地说:

    「不行我就拍死他!」

    这时白石头就暗自窃笑,你们知道什么叫拍死吗?──我们眼看着石女、吕桂花、最后牛三斤表哥一个个都离开了村庄──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后许多年的chūn里,我们仍看到那棵大楝树在风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转眼之间又是一头葱茏在微风中和月光下摇摆着它那身影了。我们看着它的时候,我们就想到了已经离我们而去的石女、吕桂花和牛三斤──人间的一段故事说结束就这样结束了,说掐断就这样掐断了,说chuī灯拔蜡就这样chuī灯拔蜡了,说换了人间就换了人间了──怎么就像改朝换代那么容易呢?──一时间,多少英雄豪杰,都烟飞灰灭──石女也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吕桂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门关──chūn风不度玉门关,牛三斤表哥已经死去30年了,只有我们共同过的你们家门口的大楝树还在沉稳不动地在风中摇曳着它那过去的身子呢。过去的大的枝gān和形状一点都没有改变,过去的树结和树疤还依然亲切都长在那里,但是一切让我们思念的往事和热闹、那些夜晚的笑语欢声已经永不再来。面对着大楝树我们要说,牛三斤表哥,我们思念你;吕桂花花嫂,我们思念你;石女石女,愿你再嫁一个好人家而永不再石。当年的石女,还在这棵大楝树下旁若无人地大嚼过一根粗壮的huáng瓜呢──这时大楝树就不是大楝树了,它已经有了你们三个的共同合影。这个时候大楝树倒就是你们,你们就成了一棵树。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门远行的时候她总要扶着门前的一棵小椿树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后她还对别人说:

    「送孩子的时候总是要笑着,不然你在那里伤心,孩子上了火车想起来不是更要伤心了吗?」

    当你归来的时候,姥娘也总是扶着这棵小椿树在迎候你──这个时候她灿烂的笑容照耀着整个世界。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当你再回到村庄和过去的院落时,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发苍苍的姥娘在那里扶着椿树倚门而望了,你再也听不到你姥娘的声音了;你走的时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里扶着那棵小椿树微笑着向你招手了。这个时候你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看着那个还在风中摇动着的小椿树,你禁不住要对它叫一声:

    「姥娘。」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姥娘,我停两个月就又回来看您了。」

    ……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小椿树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树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吕桂花花嫂,就是亲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树。树就是亲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但是令我们怀疑和恐惧的是:我们这样看树和一厢qíng愿地往上寄托,树是不是这么认为呢?树虽然就在路边和我们的家门口,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衰而衰,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荣而荣,因为人而树衰和荣的传说只能是一种神话。在1996年我们再看到大楝树和小椿树的时候,我们只是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大楝树和小椿树依然

    一切是我们的自作多qíng吗?它们受着风餐雨露,它们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饱满苍凉的音乐,它们不要和我们牵涉到什么,倒是因为我们的脆弱,还要和它们扯在一起才足以寄托和表达我们的qíng感,它们倒突然会伤感起来呢──当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心像针刺一样见血和疼痛起来。我们喝一口家乡的水,带一包家乡的土就要远行了,我们从姥娘的坟头上抓一把土以后在千里之外就好象见到了姥娘了,我们看不到姥娘看到树就看到树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们在姥娘的遗像前磕一个头,我们在姥娘用过的每一件遗物面前都呆一呆,我看着姥娘用过的煤火台,姥娘用过的水缸和煤油灯,还有姥娘用过的捅火的铁铳和铲土用过的1969年买回家的铁锹现在就剩下一个单薄的铁锹头了,一捆没有烧完的谷捆和麦秸,一堆没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没有用完的粮食──您在临终的时候还说:

    「缸里还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儿的时候,就用它换豆腐吧。」

    还有姥娘用过的chuáng和姥娘坐过的一个已经用许多麻线捆扎过的藤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还有一个你用过半辈子的瘪了的冬天的暖脚的「夜婆子」,您jiāo待把它传给小妹──看到这一切真让我们伤心,我们再也不能和姥娘度过那些愉快和凉慡的夏天和愉快和温暖的年关了──我们这个时候踯躅在村里的街上,过去的少年时光,过去的牛三斤和吕桂花,过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经出嫁的表姐们,还有搂过大椿树过去我们不能原谅现在我们已经原谅的大椿树──现在你们都哪里去了呢?你们的笑语欢声和打骂叫喊声呢?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我们过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们中间站着的那个伙伴,谁能想到在这1996年的chūn天当你再站到照片上的当年和位置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杨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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