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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85)



    接着又故意打着饱嗝做出酒足饭饱的样子现在开始回头挑剔ròu碗:

    「ròu的味道倒不错,煮得也烂,不费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费口舌」这样一个名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唯一让我腻歪的是,有几块ròu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尽的猪毛──当时两个东家都在,我夹了起来,也不好再放回去!」

    说到这里,还在那里沉浸在qíng节之中摇起了头。妻子马上给了他一个呼应:

    「东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戏剧也该收场了,车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语重心长和qíng深意长对妻子说──作为对一场戏剧的结束语:

    其实ròu倒没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还是ròu汤。将馍头泡进去,一下就粉了。

    ……

    于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节上,因为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ròu,又旧事重提和重温旧梦地说起了ròu汤。记得她老人家说完这个,脸上还突然放she出当年的青chūn年华的光彩。接着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诉我们:

    「你姥爷比我大12岁!」

    于是由姥娘开始──当我们是小捣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发觉,等我们30年后也接近了当年姥娘年龄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也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后代说着当年姥爷说过的话:

    其实ròu是没有什么好吃的,ròu汤泡着馒头才好吃呀

    最后发展成:

    其实菜也没什么好吃的,关键还是那个菜汤

    俱往矣,姥娘姥爷,过去曾经qíng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们吃完这ròu和泡完ròu汤,接着ròu和留保老妗──和东西庄的桥──就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为了这灿烂辉煌时刻的到来,当年的姥娘还是挺讲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节的ròu碗仅仅用了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的那块大ròu的三分之一,当我们吃完这ròu碗都在关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时,众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经在策划和导演她和留保老妗的历史xing会见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来处理事qíng还挺有一套的──挺讲究方式、策略、时间和契机的。她yù说大ròu而没有从大ròu入手,而是首先说起了红薯,就使我们的神经有些松懈和麻痹失去了对ròu的担心。她本来是要拉近,现在却推得很远。ròu碗已经吃过了,ròu汤也已经用馒头沾完了,本来接着就该由她来收拾碗筷──现在想起来姥娘和我们几个小捣子相处也不容易呀,那时她已经69岁了,白天要下田劳动,收了工又要钻到灶下给我们做饭,为了一次历史xing的会见还要跟我们玩yīn谋──现在却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着我们的提问。这时──30年后滔滔不绝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当,楞楞地在那里问:

    「姥娘,剩下的ròu什么时候吃呢?」

    大弟弟还抓紧时机说了一句风凉话:

    「再不抓紧吃,ròu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经胸有成竹──我们的提问和风凉话倒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开始用弯弯绕和声东击西的战术──对我们肯定地说:

    「ròu碗还是要吃的。」

    接着又说:

    「过两天马上再吃一次。」

    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让我们思想上也有些松懈。但她老人家紧接着问:

    「去年我们端午节是怎么过的?」

    去年?我们一下子楞在了那里。我们对这个话题没有准备。我们只顾关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没有想到去年。但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也让我们头脑有些发懵──我们弄不清姥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倒真开始在那里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节怎么过的我们倒真想不起来。姥娘这时已经稳cao胜券了,接着还进退有余地对我们进行了提示:

    「去年端午节我们吃的什么?」

    去年端午节吃的什么,我们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小弟又在那里傻呼呼地说:

    「甭管去年吃什么,反正没有吃ròu碗!」

    姥娘马上就达到了目的,接着这话茬说:

    「就是,去年没有吃ròu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个稀罕东西──这下你们想起来吧?」

    我们都摇摇头──去年对我们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时姥娘只好自己把谜底给揭穿──也许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对谜语的无奈,也会陡然增加你对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于是姥娘在那里自拉自唱地说:

    「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这下我们想起来了,当然我们对姥娘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们还为这终于想起来有些激动呢:

    「对,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红薯是秋天从地里刨出来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没有腐烂的红薯,对于一切还靠地窑来储藏的农民来说,实属不易。──去年我们的端午节也没有白过,虽然我们去年没有吃到ròu碗,但是我们吃到了不易的红薯。我们甚至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兴奋起来。大弟弟说:

    「对,去年我们吃的是红薯,那红薯个个透亮,一个没烂!」

    小弟弟还开始指手划脚:

    「那红薯煮出来还流稀溜糖呢,吃到嘴里,就跟糖稀一样!」

    接着像回到去年一样吸吮起自己的厚嘴唇。这时姥娘就笑逐颜开了。事qíng的发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规划进行。一切都是jīng确计算好的,行动起来一点没有错榫──就像一个臂上绣着毛主席像的拳击手在第三回合击倒了他的对手,接着在记者招待会上大言不惭地说:

    「每一拳都是事先jīng确计算过的。」

    俺姥娘这时也像场上的拳击手一样,趁着我们回忆和兴奋的空档,不失时机地开始bī进和切入她的主题──接着问我们:

    「去年这稀流糖的红薯是谁送给我们的?」

    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场yīn谋呢。只到我们快要被卖的时候,我们还在帮人数钱呢;直到我们快下油锅了,我们还在那里替别人加柴呢。──甚至,为了弥补我们刚才没有想起去年端午吃的是什么由姥娘的提醒我们才知道的惭愧,现在我们还想将功补过想出这个问题让姥娘高兴一下将刚才和现在扯平呢──令我们庆幸的是这次我们还真想出来了──于是我们在那里欢呼着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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