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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98)



    「还是有安排不周的地方!」

    「总是有意想不到的纰漏!」

    「生活真是遗憾的艺术!」

    「不能否认,杯杯盘盘,出了不少的问题!」

    「宴会进行中间,不管是菜或是酒水,热呀凉呀,多呀少呀,还有对于来宾位置和发言顺序的安排甚至对于邀请的遗忘,问题层出不穷!」

    但我们庆幸: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什么事qíng都有一个结束!」

    「在大的方面总算没出问题!」

    「宴会进行中间,总算没有出现停顿和冷场!」

    「总算圆圆满满地给下来了!」

    「还要怎么样呢?」

    「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以打八十分了!」

    ……

    于是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白石头在大的历史运作和第四卷总体结构的安排上,他也是可以自慰和举额称庆的,从自行车煤车到东西庄的桥,一切都正常运转下来了,中间没有出现停顿和中断,但恰恰在一个小小的yīn沟里,在一个节外生枝的和女兔唇的通信芥蒂上翻了船──本来有她没她并不影响大的历史结构和运作──本来她可有可无,她的横cha纯粹为了在花容月貌的姑娘头上再加上一朵装饰花──谁知道最后主体和钢架没出问题倒是这个横cha和装饰出了问题呢?──倒是在可有可无的几封信上出了毛病、中断和芥蒂呢?──你还费尽心机找不出这芥蒂的具象和漂浮。问题是当初你不招揽它也就罢了,既然兜搭了它现在中途放下又会出现整体的遗憾。本来没这朵花也就算了,现在花儿出了毛病你粗bào地将花儿从姑娘头上摘下来姑娘会如何想呢?杯杯盘盘虽然不影响宴会整体的进行,但是在宴会的大厅里突然摔了一摞盘子也会破坏整体的气氛呢──这时它就演变成了我们行进的一个障碍。不把这障碍推开,大军就无法继续前进。本来它不是全局,现在因为这停顿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样它就成了阻挡我们全局的山峰这时它不就演变成全局了吗?

    我知道你是不重要的

    但我在心里放你不下

    我知道你是局部

    但我现在把你当成了全局

    不管你是面包还是米粒、菜帮或菜叶

    面包的深入就让它白费吧

    我现在重新捡起米粒

    米粒之后菜帮

    菜帮之后就是菜叶

    我要索根求源和溯流而上

    我要像梳头发和翻毛根一样翻遍大地

    为了局部我要折腾全局

    不管它宴会是不是开得下去

    当然一想到米粒、菜帮和菜叶我也有些发怵

    因为它们前边也像面包一样有着多么湍流险滩

    正是:

    路漫漫其修远兮

    穹庐之下

    就剩我一个人在求索

    就不能让我收工吗?

    特别是当村庄出现炊烟和暮色之时

    ……

    于是,当面包和面包渣被白石头自己──不是别人,别人在这里没有cha足之地──否定之后,当他面前又重新摆上了米粒眼看着自己过去寻找面包的心血付之东流现在为了一个米粒又要穷其心智和苦其筋骨重新寻找的时候,他不禁也有些委屈和畏难的qíng绪了。而且更大的担心在于:

    假如一切毛根都翻遍了,那个毛毛虫不藏在这里怎么办?

    比这更可怕恐怖的是:

    假如米粒、菜帮和菜叶都深入和翻遍之后,突然又发现芥蒂还存在于面包怎么办呢?

    ……

    这时白石头才知道,不登其位不知其位之难,不吃鸭梨不知鸭梨的滋味,作为一个身居高位对众人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作为一个革命先行者和道路的探索者,如果一场探索归于失败革命最后归于流产,他在像cháo水一样涌向自己阵地的敌军面前不将最后一枪留给自己不将手枪调转头伸到自己嘴里扣动扳机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这时白石头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当然白石头也知道,如果他现在自杀、卧轨和跳江的话,他在历史上又会陷入另一个覆辙:他就真要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了──他跟牛根哥哥可不一样。因为他在大局上是问心无愧的。他的跳江不是因为大局而是因为局部,不是因为宴会而是因为杯盘,不是因为信而是因为查不清信中的芥蒂产生于面包还是白菜──如果你跳江之后,整体和大局的屎盆子可不就扣到你头上了吗?你不就成了历史的替罪羊了吗?不是大局也成了大局,不是宴会也成了宴会,不是因为信也成了因为信,过去的大局毁于一旦,第四卷难道再还到小刘儿手中让他继续cao作吗?──如此严峻的形势而白石头还没有自杀,唯一的原因是他还在顾全大局──他不能让牛根的悲剧在历史上再一次重演。

    ……于是白石头最后就没有自杀──没自杀并不是白石头通过米粒、菜帮和菜叶寻找到了信中的芥蒂,信中的芥蒂并没有找到;没找到并不是他半途而废到面包就停止了,面包之后,他也翻找了米粒、菜帮和菜叶──但是当你把箱子里所有发毛的东西都倒出来的时候,各种毛发的东西杂在一起你就更不好翻找了。过去的线条和思路,重新进行了杂jiāo。记忆像旧物中的虫子一样随着翻出的杂物在到处乱爬。面对着遍地乱爬的虫子,白石头大叫一声离jīng神崩溃只差一步之遥。但历史既然降大任于白石头,虽然也苦其心智和劳其筋骨,但历史并不想在这里将他像用鞋底抿虫子一样将他抿掉──流出一滩多么清澈的绿水啊;这时历史又拍了拍白石头的肩膀感叹说:看来你真是一个老实人呀,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呀,大江大海我不折腾你,小小yīn沟我让你喝个肚圆──多少英雄毫杰,大江大海他都蹚过来了,不都是在小小yīn沟里英雄气短?──你也不是孤立的。我这样折腾和绞榨你也只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对世界万物的分析和深入,一切还是从自误入手吧孩子,一切都不要大意,一切都不要心存侥幸;翻遍旧物还没有找到头绪并不怪你,而是头绪根本不在旧物之中。就好象你跟你一个妖怪打了半天发现妖怪并不在你所处的人间而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根拐杖罢了一样。芥蒂在哪里?芥蒂并不在面包、米粒、菜帮和菜叶之中,也不在信中或中国和巴黎,也许这个芥蒂并不存在而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也许这个芥蒂确实存在而不是你现在的感觉和能力、思维和科技所能发现的。芥蒂感觉的存在,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突然的一种伤感和恐惧,突然的一种茫然和犹豫,并不是我们内在和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它永远超于时代和我们的感知水平,表现出来也许才是我们经常说的恐惧?将你的芥蒂和担心从旧物中翻找一遍而一无所获,你这种做法的本身已经在谬误的道路上走得不近了。你已经开始在你的岔路上挖掘自己的坟墓比起这一点你提前自杀说不定还要好一些?那起码说明你还有一种自知,你还知道自己已经误入歧途──同时它也说明行动十有八九是错误的,就好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一样而我们的行动钻入谬误也十有八九。一切的言语和行动都受当时气氛和时间的影响,我们都有讨好和迎合气氛和时间的习惯。信是一时的qíng绪和冲动之作,当你面对信的时候其实面对的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不存在,你还明知故犯地把这不存在当成一种真实,对着这不存在和虚假来抒发自己的qíng感和对应,这时你的对应不也显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吗?──何况你的对应也是一时的qíng绪和冲动呢。──双重的镜子映照着误会的面孔,来往穿梭以至无穷,哪里还有真实的她和真实的你呢?哪里还有真实的芥蒂让你寻找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断和停顿,往往离两个人的岔路还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们的白石头在此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历史,当他面对着和女兔唇通信中断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碾转反侧和把小局当成大局──他忘记目前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处理呢,他忘了我们还有多少人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呢,他倒在那里对一个小节放心不下于是这小节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们不跨越这个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历史之中──于是他和女兔唇私人通信的中断就成了我们所有乡亲为之烦恼的主要生活内容了。当我们看到白石头在那里放心不下,我们也一齐跟着他在那里焦急和放心不下。我们甚至想发动大家一齐来帮白石头在旧物中寻找;能早一点找到他们之间信的中断的芥蒂──虽然我们和历史一样知道这是永远寻找不到的──白石头就可以有信的开头和检讨的开始,我们不就和白石头一块走出这误区和岔路重新踏上我们的康庄大道了吗?──同样,虽然我们知道信的中断往往比不中断还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和真理,就好象我们在生活中什么都不说往往比滔滔不绝还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和真理一样──本来我们离世界的本质和真理只有50里,滔滔不绝的结果,会使我们后退本质和真理100里──我们知道信的中断和放弃比对旧物的寻找──这种无谓的努力──更能改善白石头和女兔唇的关系和他们的通信,他们什么都不通和什么都不写才是世界上更好的通信,不通信才能证明你们的感qíng──虽然你们过去有过诸如面包和面包渣、米粒和饭粒、菜帮和菜叶的种种误会,但正因为这样,你们现在什么都不通不就证明你们的一切改正和重建了吗?不就证明你们重建的qíng感是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吗?──虽然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因为目前的利益和为了使我们早一点走出误区踏上康庄大道,我们还是赶紧集合起来与白石头站到了一起。──但是,真等我们集合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要把一个个在各自岔路上已经走得不近的人们回头集合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实现起来也和说服白石头一样困难。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和白石头没有什么区别。当我们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们本身也在误区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已经走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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