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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409)



    老胖娘舅,请你再一次拉开戏剧的帷幕

    ……

    ……据俺娘说,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gān净体面、好qiáng争胜的中国农村妇女。──当然俺娘在这里已经开始给自己的母亲在历史上增添美感和添枝加叶了──这就是历史和叙述和区别──这种添枝加叶除了在出生上能给叙述者增添砝码和带来好处外,恐怕也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开始在艺术上yù左向右了吧?在她的叙述中,1939年她娘家好象家道还没有中落,于是后来的一幕幕剧qíng转折不就显得更加悲惨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观众和后来的叙述者──当他们开始跟着导演入戏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拋弃自己站到对方──导演和戏剧的立场上,一下就按照唯美倾向主动加入了创作。──60年后引起我们怀疑的是:你当时仅仅是个一岁的孩子,你怎么知道你娘的模样和品格呢?俺娘听到这个疑问马上就红了脸──她还是一个老实人呀,她还不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或政治家,她没有厚颜无耻地在那里咬着牙坚持──如果你一味地坚持自己我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恐怕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认输和相信了──而是马上老实地找了一个旁证:

    「我也是听你大姨说。」

    等她再次叙述的时候,她就开始在戏剧开场的时候──没等我们怀疑,主动先把1939年的漏dòng给堵上,这时开头就变成了:

    「我听你大姨说……」

    然后再说她的亲娘也就是俺的旧姥娘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为人──大姨当时已经17岁,当然她是有资格来给俺娘的叙述做旁证的。──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gān净体面、争qiáng好胜的中国农村妇女。──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在她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她的17岁的大女儿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里外的村庄生了她出嫁后的第一个孩子。这时俺的旧姥娘已经病入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时候,她还是qiáng撑着身子从20里外来看望女儿。这时她的身子和腿已经浮肿,她在家里已经不能起chuáng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是肾病还是肝病,是生俺娘时得的月子病还是和这毫无关系的腹肿和腹胀,俺娘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故事原来是建立在不可知的物质基础之上──不能说不是俺娘的大意。可是,这内核的不可知是不是戏剧对于艺术的另一种要求呢?这时我们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就没有贸然像戳穿她开场一样深究旧姥娘的病因。──来看望女儿这天,虽然已经病入膏肓,身子已经浮肿,已经不能下chuáng和走路,但她还是五更起chuáng,对着镜子在那里梳妆──从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个小时,接着又将自己最体面的长裙从柜底找出来,抚平它的皱折穿到自己身上──这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呢?是不是预料到这是自己在世界和亲人面前──一个正规和严肃的场合──的最后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绝唱呢?──于是就一定要给世界和我们留下一个坚qiáng不屈的印象好让它以虚假的坚qiáng来代替真实的虚弱而让自己的尊严永不遭到侵犯和磨灭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能以痛苦维护体面,能以qiáng迫来抑制自己──她可真是一个争qiáng好胜的人。也许在这次出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想到自己身后的大女儿、八岁的二女儿、三岁的三女儿和一岁的小女儿,想着想着就流了泪,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出征的信心。她把对世界的一切无奈、愤怒和深qíng,都寄托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东方动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为了这次出征,她还专门让人到镇上雇了一辆骡子轿车──几年后俺娘的新爹──俺的新姥爷在大户人家赶的就是这种威风的轿车──这样的骄车俺的旧姥娘平生没有坐过,现在去坐甚至显得有些夸张和做作──但我们想俺的旧姥娘当时想:夸张就让它夸张吧,做作就让它做作吧,我就是要用这种夸张和做作,来完成我生前的最后一次壮举。于是当俺旧姥娘的骡子骄车──三匹漆黑挂红的骡子──停靠在20里外俺大姨婆家门口时,它一下给俺大姨在婆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多少百分点啊。娘家的骡子骄车来了。从骄车上下来的旧姥娘,神采奕奕,头发油光水滑,身着拖地长裙,手里还拿着一个gān净的麻丝手巾──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农妇,现在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就开始显出贵妇人的模样了。甚至她下车的时候,不要任何人搀扶;下车走路,也是风度翩翩和顾盼有神──她以坚qiáng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完从骄车到女儿婆家的20米路程。婆家和村里的观众,都开始怀着一种崇敬的心qíng看着这贵妇人生命的辉煌和潇洒。旧姥娘的一切设计和虚假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甚至比设计的还要好──出发的时候还是yīn天,现在云开雾散,一束阳光──和追光──恰到好处地打在她脸的一侧,真是风度bī人啊。这时开机正是时候。──甚至,当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她浑身真的感到一阵轻松了。她用自己的艺术创造暂时改变了她的病体和人生。本来她是一个急躁的人,现在连xing格都改变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旧姥娘──对着镜头的表演耐心细致,微笑出的表qíng深入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感qíng似乎是从心里自然而然流露的──这就是她的本色而不是一种做作的表演──她一气呵成完成了这么多表qíng和动作──她这20米完成了对自己过去一生的改变和否定。──在你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借着女儿孩子做九这个微小的历史契机,你竟从一个拉里拉杂、蓬头垢面、絮絮叨叨和婆婆妈妈的中国旧农村妇女的形骸中脱颖而出,表现出你本不具有的大家风度,我们的旧姥娘,这时你就不单改变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历史呢。世界上多少伟人一辈子叱宅风云,但是到了临终还是露出了他们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里大呼小叫和节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能抑制住自己以坚qiáng的意志上演的一出恢宏和光彩的话剧,你也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超人和伟人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呢,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本来是恢宏和光彩的,现在露出了猥琐;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临终却露出了光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俺的旧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样,在告别世界和离开我们的时候,都是光彩动人的──你们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两道彩虹。阿门。亲爱的我的先人们,你们是多么光彩的人和女xing。请你们保佑我。──这时俺大姨的婆婆──那个斗jī眼的亲家母──还不识趣地问:

    「亲家母,听说你病了,现在看这样子,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这时俺的旧姥娘发出慡朗的笑声:

    「好了,确实已经是好了。」

    当然接着问题还是出现了──物质的病体还是对她接下来的表演形成了障碍。在招待俺旧姥娘的宴会上──在30年代的旧农村里,一个招待亲家的宴会还能出奇到什么地方呢?──它肯定对不住俺旧姥娘的骡车──大不了就是几个ròu碗,说不定ròu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净的猪毛。本来婆家觉得已经够好了,但是当他们看到俺旧姥娘的骄车、风度和做派,他们又重新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在宴会开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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