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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412)



    但这还不是事qíng的全部呢。俺的娘舅还不仅仅满足于对我们的反打和制造呢。他的哭坟和上吊,还蕴藏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个qíng节结束的同时,还在展开着另外的qíng节和yīn谋呢──他到老胖舅母坟上的凭吊和一言不发,除了要将被动变主动,拋开gān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gān系qiáng加到我们头上──他在做了这一切之后,这凭吊和一言不发又引出了另外一种艺术效果──那就是:

    已经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人呀

    他们的一生是举案齐眉的一生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温暖可供怀念

    当我在人生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来找你

    你是一个远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会和重温旧qíng当作一个目的的话,我的上吊也就义无反顾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妇的时候柔qíng似水

    她的眼睛像弯月

    她的身条像杨柳

    ……

    他用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言不发一下就总结了她的一生。──同时他又在用这个事实──再一次一箭双雕地──向历史说明,60年前他在俺的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娶进来的是一个多么温qíng可人的丽人呀。──但是当年接着发生的事实是: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瞎子做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们二斗谷子卖给了人拐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里。据俺姥娘说,俺娘抱过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仅仅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gān的或是稀的吃吗?还是因为戏剧因素──一场威武雄壮的话剧就要开始了──对于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据俺娘说──她又是听俺大姨说──,她的那个新过门的嫂子并不是一个美丽贤良的人──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们犯到她手里也是活该倒霉──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原来她也是这场话剧的导演之一,原来他们是联合导演。

    她的晚年虽然慈眉善目──俺娘说,那是作恶作够了

    但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出名的搅家不贤

    她做媳妇的时候无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条像糙蒌

    她没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丑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个恶魔

    她是我们悲剧的制造者

    ……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和版本与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经上吊30年了,一切还能不众说纷纭吗?──这种说法觉得三个妹妹的出卖和老胖舅母没有什么关系,她过门刚刚半年,就是搅家不贤作恶多端,怎么能在半年之内恶到这种程度呢?qíng况还不熟悉,怎么能一口气卖掉婆家三个妹妹呢?说不定她看着这些妹妹倒是觉得活泼可爱,她倒不同意出卖这些妹妹还和老胖娘舅发生了争执而成了这些妹妹的保护神呢──她的心没有这么硬,她的人品没有这么坏,她的模样虽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丑,她的脸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细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长但是也不是没有……,她不是一个天使但也不是一个恶魔,她不是大团圆的组织者但也不是悲剧的制造者──那么她是什么?──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939年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刚嫁过来的时候18岁,该懂的事qíng她还有些朦胧,该行动的时候她还有些羞涩,她对人间的一切都还担不起血海般的gān系也没有一锤子砸破天的气魄。她虽然不是一个建设者,但也不是一个破坏者;就算她看着这些妹妹不顺眼,但是你让她把她们一个个都亲手卖了就像让她连着宰jī一样她又没有这个勇气。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坏不了大事──说到底她在这出戏中只是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只能跑跑龙套──她连一个主角都不是──哪里能把握得了历史去当这出戏的导演呢?──她没有与老胖娘舅联合──而在当时唯一能当这导演和能担这血海般gān系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娘舅一个人了──从他1969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给我们制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个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经躺到坟墓里的老胖舅母,不过是他剧qíng中的一个道具罢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时候,老胖舅母对于他还不过是一个利用,何况当初──1939年在大幕刚刚拉开和妹妹就要出卖的时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计──这时制片主任及时站出来说,既然这个角色在剧中无足轻重,那么这个角色随便找一个群众演员来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着再出高薪找一个明星了。──于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就卸下了她历史gān系成了一身轻,三个妹妹的出卖,成了老胖娘舅一人所为。──为了论证当年的历史,还当年出卖亲人一个历史的真面目,60年后我们曾专门调查过俺二姨──当年她仅仅八岁,就被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但八岁应该有记忆力了,她可以有发言权能够见证历史──当1996年我向她请教到这一点时,她倒毫不犹豫地支持叙述的第二种版本──她马上信誓旦旦地说:

    「你大姨和你娘说得不对,当时卖我们姐儿仨,并不怪俺胖嫂──主要还是怪俺胖哥!」

    我:

    「为什么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cao着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说话就有些夸张和做作──也是童养媳时间做得太长了,养成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习惯,到了晚年还没有改过来──1969年我曾到她家串过亲,见她刚刚还在院子里恶狠狠地打狗还是骂jī:

    「cao你们娘的,一个个扔到滚水中退了你们!」

    转眼看到我的到来,又满脸笑容和cao着假腔说:

    「我的乖乖白石头,刚刚我还在说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刚刚说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对二姨有这种华而不实的看法,我们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认为她有些浮燥和悬空──于是我一边对她进行调查,一边对她娇滴滴地腔调和证词又产生了怀疑。但事到如今,历史的见证人越来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已经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两个已经死去快30年的人,能对历史的真相和事实调查出一个大概──就是中间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错了。我的娘舅和舅母,如果我们不是从功利目的出发为了把你们这场威武雄壮的话剧重新排练我们才这么务实和认真,单是为了你们的人生对于荒冢一堆早没了的你们我们才不会这么做呢──就算单是为了艺术──60年前虽然你们风云翻卷但是60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这一切说不定有时发生的比你们还要波澜壮阔和具有历史意义呢如果现在不是你外甥白石头暂时cao刀掌握着寻找历史的权利,谁对于你过去的一切──就算你担着血海般的gān系或是你制造了血海般的gān系你没有担着而让我们担着──能够回首一瞥?──它不早让历史的巨大车轮碾成一滩烂泥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还是对我们马虎的寻找担待一些吧。从这个意义上,虽然俺二姨对于历史有些夸张和习惯xing的矫qíng──谁让60年前你们卖了她让她当上童养媳呢?──我们也只能凑合和原谅了。因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责怪俺二姨。我们倒是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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