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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425)



    ……在俺娘四岁的时候,俺娘已经在身体上恢复了原气。但这个时候她大腿根上又长了一个「huáng皮疮」。「huáng皮疮」白天倒不觉得有什么,一到夜里就疼,俺娘在那里「哎哎」地哭。俺娘后来说,为了这个「huáng皮疮」,姥娘和姥爷三个月睡觉没脱衣裳,在那里用秫杆撩一沙锅热水,给她洗疮。一开始是夜里疼,后来发展到白天也疼。跟人在街里玩,腿都是岔撒着跑。于是姥娘和姥爷决定到三十里之外的罗滩村给俺娘看疮。那里有一个专门看疮的中医。去看疮那天,俺娘似乎也闻到一些气氛──当俺姥爷推着小车,俺姥娘和四岁的娘坐在车上向罗滩村走时,俺娘一个劲儿仰头问:「娘,咱们gān什么去呀?」

    姥娘说:「咱们到马庄去赶集。」

    娘:「不是给我看疮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来。──这是世界中国1942年乡村土路上的一幅母女和父女看疮图或行走图。路两边长满泛着青气的茂密的庄稼。河边的杨柳拂着chūn风。娘在车上已经迷糊了一觉。醒来问:「娘,集怎么还不到呀?」

    姥娘:「看到前边的村子了吗?过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后来到了罗滩村。到了中医的家。这时四岁的娘闻到了药的味道,知道终于还是上了姥娘的当此行的目的是来看疮,于是「哇」的一声哭了。戴着老花镜的中医那天正好在家。他让俺娘脱下衣裳──当时俺娘大哭大叫,姥娘qiáng行箍住她把裤子给脱下来了,中医看了俺娘的疮,用手按了按;按完又洗了洗手,坐到太师椅上,点上水烟,吸了两口才说:

    「这疮也就是今天来看,再晚来几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爷马上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姥娘紧紧地搂住俺娘,眼睛里共同放she出对中医和时间感激的光芒。这时中医站起来拿出两贴药膏说:

    「这是两贴膏药,一贴是去药,去这疮里的毒水;一贴是长药,让去毒之后长新ròu用。你回家先贴我的去药,三天之后揭下来,如果这时毒水和脓已经去了,你再贴长药,她的疮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来还是原来的烂疮,你们也不用再来找我了,这姑娘就算没救了。」

    接着又「咕噜」「咕噜」吸起水烟。这时姥娘和姥爷面面相觑,又不敢提出新的问题。告别中医,拿着两贴膏药回来──这时姥娘和姥爷都有些狐疑呢,当天晚上就照中医的吩咐,开始给俺娘的疮上贴去药。去药贴了两天,俺娘在那里扯着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爷和姥娘围着那疮和俺娘转,该不是女儿不行了吧?该不是这药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这中医不管用,不贴药还好一些,一贴药「huáng皮疮」怎么倒更疼了呢?这时姥爷说:

    「孩子既然这么嚎叫,要不先把这膏药给揭下来?」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见的口气──由此看来,在这个三口之家,大事的决策权还在姥娘。姥娘这时也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觉得姥爷说得有道理,于是一言不发上去就将这膏药给揭了下来。没揭下来姥娘还在生闷气,一揭下来姥娘开始在那里大叫:「他爹,快来看!」

    这时老两口感到一阵惊喜:原来疮的huáng水和脓液都已经化成了稀汤,正在那里蛊蛊地往外流呢。姥爷赶紧用一个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这时姥娘也顾不得俺娘的拼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疮口拼命在那里挤,一下又挤出大半碗。这时再看那疮dòng,里面竟露出了新的ròu芽。这时姥爷「嘿嘿」地笑了起来,姥娘在那里擦着汗说:

    「我说她怎么在那里像láng一样嚎呢?原来是疮熟透了!」

    姥爷也在那里随声附和──这时还讲什么原则呢?──:

    「疮熟透了还在那里用去药,可不就该扯着ròu了吗?可不就更疼了吗?」

    接着又自言自语──当然我们还是能听出这话是说给姥娘听──是在讨好姥娘呢:

    「我说贴上去头一天妮儿不嚎,怎么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并没有反对姥爷的话:「本来说贴上去三天疮才熟,怎么两天就熟了呢?」

    接着又指挥姥爷:「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要再用去药了,咱们接着再用长药就是了。huáng水和脓已经流完了,还用去药gān什么呢?」

    姥爷也拍着巴掌说:「是呀。看来这药还真管用,这先生还真成!」

    姥娘瞪了姥爷一眼:「当初我让闺女去看疮时,你还在那里打滑溜,怕你闺女受罪,看,现在好了不是?」

    姥爷说:「是呀,当初还是你说对了。」

    接着又建议:「换长药之前,还是烧一沙锅热水洗一洗疮口吧?」

    姥娘又责备他:「这还用说吗?还不赶紧去抱柴禾?」

    姥爷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锅和烧水。低矮的小糙房里充满的欢声笑语。

    长药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马上就不疼了。半个月之后,疮好了。俺娘又开始在街上奔跑、和别的孩子打骂。但这还不是事qíng的结束呢。事qíng真正结束是──俺姥娘生前说:

    「去看先生的时候,你姥爷带的钱不够。但是先生还是让我们先把去药和长药拿回来了。先生说,如果看好了,就再给我送钱;如果疮没有好,剩下的钱我也不要了。最后咱们把疮看好了,可是家里又没有钱,你姥爷就连明打夜给他熬了一池子好盐,晒gān之后,装了满满一车给他送去了。先生一见也喜欢,说病好了就好,欠的几个钱,值不得这一车盐。但你姥爷还是执意把那车盐给卸了下来。」

    多么温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jiāo往的场面啊。大家心里都洋溢着感动和温暖。艺术的真善美在哪里?就在这里──没有真善美,哪里能比较出假丑恶呢?──但是这一幕幕的日常温qíng都被老胖娘舅粗bào和自私地给删掉了。──但这还不是事qíng的结束呢。事qíng的结束是──俺姥娘又说:

    「12年之后,你姥爷有一次去赶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这先生。这先生这时已经不看病了,蹲在那里卖葱。看到你姥爷之后,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爷怀里一捆大葱。」

    我是多么地想去会一会这个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时──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时不是你错没错过那些虚张声势的大的历史机遇,而是你错没错过这种让你感到温暖的偶然的相遇。但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艺术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发,他的话剧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单说你,你就不需要我们的烘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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