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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446)



    ──好,我们要听和要利用的就是这句话。当然一开始我们对这句话并没有觉察和觉醒,还是在我们村庄以小做大的政治家王喜加表哥听到这句话之后,马上像闻到腥风血雨之前的cháo湿空气一样,像战争开始之前发现失踪一个士兵一样──发现:这是多么好的进攻由头和改天换地的借口呀。他的酒一下就醒了。本来牛文海、「牛顺香」和牛长富的死亡不管它们多么神秘对于这个世界也只是一个神秘,现在戴着避孕环出嫁的牛顺香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就使他们的死亡马上具有了新的意义这时神秘就不单是一个神秘而且还可以和牛文海的后期思想联系起来让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我们才认识到牛文海的前期思想对于我们的故乡只是一种实验他的对于前期思想的反动的后期思想对于世界才是一种拍板呢──这才是我们的既定方针和经受了实践检验的真理和箴言呢。──当我们的认识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时,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如果不是接二连三也没有这种气氛,就像」换亲」如果不是四连环而是一对一就显得有些单调和不成熟一样──就不是死亡而是上帝捎给我们王喜加表哥和我们村庄的一个口信和启示: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完全可以成为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一个借口。──这才是他们神秘死亡的真正意义呢。当他们的神秘死亡单独存在的时候,它们只是死亡;当它们和一种思想和启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才显示出神秘的特殊意义来了。16岁的牛顺香,这时就扮演了上帝的角色。本来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我们村庄的地位已经摇摇yù坠──长期的酒醉不醒,过于的漂浮和远离,已经使村庄人心不古和风雨飘摇,现在听到上帝的启示他的神经马上有一种兴奋接着就要不失时机地利用失踪的士兵发动一场民族战争来转移村庄和人民的视线。──不能说他没有在上帝的箴言中夹带了自己的私货,不能说他没有对牛文海舅舅的后期思想进行了阉割和篡改,但也正因为他这些私心杂念,也就引导我们的村庄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呀──这也是历史辩证法的一种呢。牛顺香,到头来你也被蒙在鼓里。──等王喜加表哥临终的时候──他思前想后和浮想连翩,这时突然欣慰和由衷地说:

    「我一生恐怕也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一辈子平安地送走了我的老婆,另一件就是受一个16岁姑娘的启示,领导村庄违背了我们的诺言。」

    「不然前者会导致我在家里下台,后者会导致我在村里下台。」

    「刘贺江和牛来发对我虎视眈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牛文海家里的危机,恰恰解救了我的危机。」

    「现在想起来,牛文海舅舅才是一个伟大的人呢。过去我还有些不服气,现在死到临头,我想明白了这一点。」

    「当时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就像「换亲」的四连环一样,来的恰是时候呢。」

    「别看牛顺香当时只有16岁,她却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呢。」

    「她怎么就产生出那么伟大和悖逆的想法呢?」

    「我马上就抓住了这一点!」

    ……

    于是,当牛顺香第三次回来哭坟产生了违背四连环诺言想法的时候,马上就得到了我们王喜加表哥的响应把它变成了一个村庄的行动。我们村庄的qíng绪马上就被王喜加表哥──利用一个16岁姑娘接二连三的不幸──给挑动起来于是就万众一心地同意16岁的身上还戴着避孕环的牛顺香不再回到四连环的赵六的陌生村庄。──当然这也是我们对于世界的一种挑战和对于牛文海舅舅前期思想的彻底否定,我们用他的后期思想武器──已经夹杂着王喜加表哥的yīn谋诡计──在打倒他的前期思想利用牛顺香这样一个不幸的事实来对抗整个世界。──我们要违背牛文海开创的四连环中各种规则和诺言,我们要违背对整个世界曾经做出的承诺。一个牛顺香事件,马上演变成一个村庄的事件。牛顺香这时有一个村庄作为后盾──这时事qíng的xing质就变了。因为我们不明就里,在王喜加表哥的yīn谋挑动下,还表现得特别众志成城。那雪地上蓦然回首的身姿,16岁的身上还戴着避孕环的事实,还有你身染重病的爹爹的临终遗言,都浮现在我们眼前和响彻在我们耳边。你四个月死了三口亲人。你接二连三地趴在新坟前痛哭。现在你的亲人没有了,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你可以留在我们身边。你可以解下你的避孕环。我们是你的坚qiáng支柱。这种力量谁也不可阻挡。这和当初不让你吃烤白薯和烤玉米的伤感可不一样。我们就是要违背我们的诺言。我们就是要和整个世界发生对抗。──本来四连环中的对方和我们发生的神秘死亡毫无gān系但是四连环的末尾赵六和赵六那个陌生的村庄,现在就要啼笑皆非地承担起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后果。我们才不管这中间的曲折和弯弯绕呢。我们就是要让牛顺香留在我们身边。当然,对抗的结果可想而知。赵六和牛文海舅舅家发生了冲突。村庄和村庄之间发生了冲突。械斗开始了。血流遍地。在村西的土岗外和原野上,我们举起了镰刀、锤子、大铡、铁锹、皮鞭、犁头、斧头和各种农具。素不相识的人那么紧密地扭在一起,打了个脑袋开花和血流遍地。村庄开始更加众志成城地团结在王喜加表哥周围。当然,如果王喜加表哥只是领导我们走到这一步,那还不是王喜加表哥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贺江舅舅和牛来发表哥对王喜加表哥位置的觊觎和虎视眈眈真是瞎了眼。你们哪有王喜加表哥那两下子呢?──如果王喜加表哥对于牛顺香事件的利用只是局限到领导我们村庄违背了四连环的诺言,他还是一个一般的政治家呢;他在牛顺香事件取胜之后──械斗过后,牛顺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我们村庄了。鲜血能说明一切问题。避孕环可以解下来了──接着又把违背诺言的成果给扩大了,顺着历史一下找到老梁爷爷头上──一下就显出他的纵深感和他的伟大来了──这才是他长时间漂浮和远离的爆发呢。老梁爷爷在当初开创我们村庄的时候,对周围村庄有一个承诺──那时周围都是大村,我们是一个新起的小村,周围的村庄都有「会」──每年在一个规定的日子里,村里兴起一个大集,周围村庄里的人都到这里来赶集──也就是「会」了;一年之中村里走动的都是熟悉的人,但到了这一天,街上熙熙攘攘走动的,全是陌生人。有卖货物的,有卖牲口的,有唱皮影的,有chuī糖人的,周围村庄的亲戚,都到这村来串亲;村里突然出现一种聚集和陌生,对于日复一日的村民来讲,是一种多么大的反动和刺激呀。──但周围的村庄历史悠久,我们的村庄刚刚开创,就好象一个年轻的政治家刚刚上台老一辈总要对他提出许多要求──你什么时候违背了这些要求,你就违背了你的诺言要自动下台──一样,周围村庄对我们村庄的要求或者说是老梁爷爷对周围村庄做出的承诺是:周围的村庄都有「会」,而我们村庄永远不能起「会」;就好象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不准另外的国家发展核武器一样;迫于当时的形势,为了我们的村庄像幼儿一样能够诞生,老梁爷爷就答应了这个屈rǔ的条件和为此做出了承诺,从此我们的子子孙孙就生活在别的村庄有「会」而我们村庄没「会」的屈rǔ和渴望之中。我们的村庄虽然生存下来,但是我们是一个永远没有「会」的村庄。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到别人村庄去赶「会」的qíng形──在别人规定的日子里,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和街巷,一下就藏头藏尾大气都不敢出,这时看到别的村庄的孩子仅仅因为他们村庄有「会」──及对于自己村庄地貌的熟悉──以主人的身份在那里自负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我们就感到气馁和压缩──买东西时连讨价还价的勇气都没有了。从「会」上返回我们的村庄,半天还自在不过来。──于是等到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利用我们在牛顺香事件上的胜利──不违背诺言就团结不起来,一违背诺言就众志成城──又用政治家的眼光的魅力,要乘胜追击一下将百年之前的历史翻个底朝天,要违背当年老梁爷爷代表我们村庄所做出的「永远不起会」的承诺在我们村庄起「会」的时候,首先就得到了我们这群流氓无产少年的拥护。太让人痛快了。你的背叛代表了我们的心声。我们要利用我们在牛顺香事件上的鲜血,来抹掉我们在百年历史中所积累的屈rǔ和不平。老梁爷爷在当年签下屈rǔ的不平等条约时,他想到翻天自有后来人吗?违背的后代才是好后代,继承的后代是一个窝囊和没有出息的民族。不背叛就永远受着别人的欺负,背叛就意味着我们要从屈rǔ的历史中站起来了。王喜加表哥啊,你是多么地伟大。30年后我们还是要说:只有当我们的王喜加表哥、老梁爷爷和牛文海舅舅的灵魂在历史上站到一起和印到一个钞票上时,我们的村庄才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时机也选得恰到好处,我们刚刚流过鲜血──有时刚刚流过的鲜血也是一种巨大的资本呢,它可以让世界发生连锁反应──我们连血都不怕,还怕什么?我们已经用鲜血违背过一个诺言,为了新的违背我们再流一场血又算什么?这样的决定和决心的本身,就对周围那些还没有流血处于安定和平的村庄是一种威慑。不行我们就搞恐怖活动。不行我们就来硬的。不行我们就以牙还牙和以血还血。这个时候起「会」和违背诺言是顺应天人,不起「会」和不违背诺言我们就会亡国灭种──让我们流血。当我们听到这个决定时,全村没有一个人不拥护。虽然一些人也怀有各种各样的私心杂念,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公开站出来反对──你敢逆历史cháo流而动你就是村庄的千古罪人和汉jian,我们首先就会让你流血。在巨大的鲜血和誓言面前,周围的村庄也没有一个人敢公开站出现的反对──虽然没有一个村庄公开表示同意,但也没有一个村庄要公开站出来与我们较量最后的结果是一片沉寂。这也就够了。我们不要求别人的拥护,我们只要求没人阻挡我们的背叛和前进。──这时我们倒不用流血了。──王喜加表哥,30年前你能从一桩私人事件出发把我们引导到对百年之前村庄诺言的背叛上去──这种从小到大的转折你是怎样把握的呢?一开始我们对这一转换还有些措手不及呢。等到我们弄懂这转折的意义之后,我们就万众一心和众志成城。全村一下沸腾起来。这种沸腾对于周围的村庄又是一种威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像王喜加表哥那样伟大的政治家了──你的长期等待也像牛文海一样有了回报,再也没见过我们村庄像当年那个日子说起来已经突破了1969年这时已经是1970年夏天那样万众一心和热火朝天的局面了。我们这群小捣子怀揣利刃在村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走去──我们终于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一回主人了,该让别的村庄里的捣子们在我们面前藏头藏尾和缩手缩脚了;大人们开始粗壮和豪放地杀猪和宰羊,给周围的村庄下通牒起「会」……这个时候王喜加表哥又锦上添花地作出一个决定──人的灵感一来,真是堵也堵不住──:为了让这个「会」起得深入人心和千年不散,他要在我们村庄起「会」的同时,再到县城请一台大戏,让他们唱上三天三夜──公开宣告我们对村庄诺言的违背,让我们村庄光明正大地上一个新的台阶──看谁能把我们的鸟给咬下来!马上又得到整个村庄的拥护。接着就看到村里两个年龄最高的长辈,一个是74岁的牛进宝舅舅,一个是85岁的牛金道舅爷,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箩筐,一人胳膊上挎着一个笆斗,相互搀扶着,开始挨家挨护聚敛起「会」和请戏的粮食和钱了。我们马上倾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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