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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58)



    「小刘儿,就剩下这半块了,该照顾一下女孩子了吧?刚才你们吃的时候,我不想吃,胃里有些发酸。现在不发酸了,我也尝一尝今天烤的白薯怎么样!」

    说着,很知已又故意有些亲昵地靠在我身上,去抢那块白薯。但我没有上她的当。那时我还处在得理不让人和不懂得用小意儿去温存女孩子的年龄呀。我一下将这白薯给躲开了。我说:

    「你发酸不发酸我可管不着,你胃里发酸又不是我造成的。你跟我说这个没用。」

    接着恶作剧地将这白薯一下拋了大高,又像狗一样接在嘴里,继续在那里吞吧吞吧吃。小捣子们一片欢呼。女兔唇一下被尴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她当着我们众人「嘤嘤」地哭了。她说:

    「我下个月就出嫁了。一嫁就到了海疆。奴去也,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谁知在临走之前,我在娘家想吃块白薯而不得。这让我去得是个什么心qíng?让我觉得这16年的姑娘生涯,还有个什么趣儿呢!」

    这时她的伤心就不单是因为这块白薯而自己又在那里偷加了许多别的感慨,以至于哽哽咽咽,肩头一抽一抽的。虽然我们知道女兔唇把别的不该我们承担的感qíng负担,也加在了我们头上,我们也暗含委屈;就好象你和一个姐姐好,其实在和你好之前,她不知已和多少人好过,但是在和你闹脾气的时候,她还是把她一生的坎坷和不顺,转过头来一股脑地都加在了你的身上你也无话可说一样;现在女兔唇闹这个,一下也把我们吓住了。是的,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们忘记了这个事实其实跟白薯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没有料到,为了半截烤白薯,女人就可以把她的婚姻大事给抖落出来。这太不成比例了,杀jī用了牛刀。我们这些小公jī一下就慌了手脚。怎么办呢?所有的哥儿们这时露出了卑鄙的本质,一下停止了大笑,迅速恢复了正义,接着一跨脚站在了女兔唇一边,忘记了他们刚才的幸灾乐祸,似乎刚才世界的混乱和不对付,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他们纷纷在指责我:

    「小刘儿,你做得太过分了,不知兔唇要嫁海疆吗?你不知道她是花季16岁吗?不知道这朵花马上就要被人揉碎了吗?如果我们手中剩下白薯,一定会给她吃。兔唇,别理他,跟他这种人,说起来也用不着压这么大的赌注;这么把出嫁撂出来,也太给他脸子了。」

    接着他们在那里圈起来相互安慰,都背对着我,把我一个人撂在了不上不下的半道上。当时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好孤独。我想哭也找不到一个伴啊。我最后怎么办?只能向众人投降。我红头涨脸地嗫嚅着说:

    「是我不对,行了吧?我怎么能由一块白薯,想到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呢?」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场感qíng遭遇。但真正说起来,我们对女兔唇这种人,还是转眼就忘。后来女兔唇真要出嫁了,我们看她上花轿,村丁小路放pào杖,一下放离了眼,一个pào杖「嗖」地一声钻到了女兔唇的裤角里,「啪」地一响,将这裤腿崩开一个大叉口,裤子就成了旗袍。女儿悲,上轿之时崩裤腿。女兔唇又在那里哭上了。小路吓得抱头鼠窜。这时我们就没有像上次烤白薯事件那样郑重,这次就把别人的悲剧当成了自己的喜剧,把别人的痛苦撕开来看,一个个在那里哈哈大笑。你说这帮小兔崽子还有人xing吗?他们能代表送别女儿的故乡吗?女兔唇出嫁后,我们该怎么喝跟斗虫,还怎么喝跟斗虫。除了偶尔要拿崩裤腿取乐之外,话题上都很少涉及她了。16岁的花季,渐渐就从生活的画板上淡化了。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结局。悲凉之雾,慢慢迷漫了山林。对女兔唇是这样,对六指、白蚂蚁、白石头、村丁小路,我们也是这样;他们倒是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些物以类聚的同伙,不至于在世界上过于孤单。那么我们在世界上在乎谁呢?还是在乎那些前朝和今朝的新老贵族们哪。我们喝跟斗虫,他们喝麦爹利;我们着剃月牙头,手持一把镰刀,甩着黑棉袄和小脏手,张着嘴在河岸上跑,他们剃分头和一头jī毛,坐着专机和专列,上边铺着红地毯、白地毯和人工的稻糙;他们享尽了世界的福,我们受尽了世界的罪;他们的福就是我们的罪;但我们在怀才不遇的嫉妒之余,还是在向往、羡慕和在乎他们。当我们见不到刘老孬和小麻子时,我们甚至开始拿故乡的贵族当回事。曹成、袁哨、地主婆柿饼脸太后,就成了我们在故乡的崇拜对象。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对我们起很大的引导作用。他们说原谅我们,我们才能够放心。反过来,我们的崇拜和请他们原谅,也使这些前贵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生活支撑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两方面的相互认真,使这个事qíng给严肃了起来。他们也力图做出表率的样子。白蚂蚁在粪堆旁发表了一番对故乡的言论,曹成、袁哨所以那么着急,就是这个道理。难道允许在故乡再出现一个可以使孩子们佩服和崇拜的对象吗?我们得对下一代负责。在对我们下一代的态度上,贵族们之间因为个xing的不同在行为上也有差异。地主婆柿饼脸对我们采取的是怀柔政策,每到中午午休时候,她在卧室的黑桌子上,撒上一层白糖粒,稀稀拉拉,星云迷布;我们一到中午,就放下玻璃瓶,像一群蚂蚁一样,滚成蛋向柿饼脸卧室里飞跑。到那以后,按柿饼脸的要求,雁翅排开,一人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下一下往桌面上捺白糖粒,然后送到嘴里去舔。多么幸福的童年啊。那是一个缺少糖份的年代。河边的放dàng和对路小秃的向往消失了,我们一个个都成了腼腆的羔羊。直到现在,一些朋友和非朋友见到我,还说我有文质彬彬的一面,有腼腆和招人疼爱的一面。这一面从哪里来呢?就从地主婆柿饼脸太后黑暗的卧室里来。柿饼脸这时叼着大烟袋,看着我们在那里安静的沾糖粒,脸上不禁露出了和我们同样的笑容。这是这个破落的前太后在日常生活中所露的不多的笑容的一种。她看着我们招之即来的急迫样子,挥之而去的鸟shòu散的qíng形,她老人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清王朝号召全县人民跟她一起捉斑鸠玩的时光。接着就又有些伤感,眼睛里慢慢涌出了泪;这时嘴里唱起了「额娘,额娘你好吗……」的昔日的贵族歌曲。我们却也不听她这些过时的陈词滥调,我们的jīng力都集中到捺白糖粒的桌面。有时为了一个白糖粒,谁先看见谁后抢上去的缘故,屎根照小蛤蟆头上,「啪」地来了一巴掌。小蛤蟆「哇」地一声哭了。这又是柿饼脸太后所喜欢看到的。她这时就叹一口气,上来给我们调解。说分得ròu,就分得了天下;调解了孩子,就调解得大人。说完这些大道理,她会突然很卑鄙地问:「白糖粒都沾完了?」

    我们的指头仍吮在嘴里,傻猫一样点点头。

    柿饼脸:「吃过东西,就该gān活了吧?」

    我们瞪着眼睛:「gān什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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