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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6)



    这毕竟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我立即也严肃起来,说:「舅,是不容易。」

    孬舅:「比你写Story难多了。」

    我:「那是,我那是瞎编,人生可十分实在和枯燥。」

    孬舅兴奋了:「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50年前,我身背盒子pào,穿梭在战火纷飞的中东战场。一发飞毛腿导弹,差一点落到我身上。多亏我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捡了一条xing命。」

    我:「看多危险!」

    孬舅:「还有一次在南美,我拿着冲锋枪跑了50米,打倒了树林一样的49人!」

    我:「看多勇敢!」

    孬舅皱了皱眉,认为我回答得不准确。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重回答:「看枪法有多准,连发50,只有一枪脱了靶!」

    孬舅笑了。接着又严肃地说:「还有一次,在我出道的关键时候,他们合伙谋害我!」

    我:「他们雇了黑手党吗?」

    孬舅:「雇黑手党我倒不怕,孬舅原来是gān什么的,还怕黑手党?可怕的是半夜时分……」

    我有些紧张:「半夜怎么了?」

    孬舅:「他们送到我房间一个美女。」

    我「噗嗤」一声笑了,明白了他们的罪恶企图。我说:「这不能上他们的当,他们肯定在房顶架了摄像机,通过电眼在监视你。」

    孬舅拍着巴掌:「可不,他们连电视台、报社都通知了,让把第二天头条新闻的位置给留出来。你说我怎么办?」

    我:「不能让他们的恶毒yīn谋得逞,赶紧把她给扔出去!」

    孬舅有些犹豫:「可她进门就脱衣服,身条实在好,皮肤特细腻,小xx头在颤动,似乎在眨眼睛说话,下边还画着一朵荷花。你还没动她,她自己已敏感地在那里起伏,汩汩地流水,你说我怎么办?」

    我赶紧劝孬舅:「舅,不能这么想,不能因小失大,咱家出了你不容易,都指着你呢,你可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

    孬舅:「我又想,如果不动她,眼睁睁地看着到口的ròu不吃,也让房顶上那帮孙子笑话,这和让他们抓个人赃俱获是一回事。」

    我紧张地问:「那你怎么处理?」

    孬舅:「说时迟,那时快,我急中生智,一把拉她钻到了地毯下面。最后,事qíng也gān了,房顶上那帮家伙只照到一块起伏的地毯。我胜利了,他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孬舅哈哈大笑。我听了也觉得痛快。进了礼义廉耻委员会的孬舅,到底和杀猪宰羊当曹家「新军」时不一样,有头脑多了。我由衷地说:「孬舅,我不是当面夸你,你真是有勇有谋。换了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孬舅有些得意,开始向我提问:「知道我过去的一句口头禅吗?」

    我不解:「什么时期的?」

    孬舅有些不满:「时期会变,政策、方针、口头禅还会变吗?」

    我明白了,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知道了,就是那一句:『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孬舅满意地笑了:「就是它,就是它。但我现在把它改了。」

    我吃了一惊:「改成什么?」

    孬舅:「『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你!』」

    我一楞,接着又赞叹:改得好,改得好,过去是战争时期,应该那么说,现在是和平时代,应该这么改。

    孬舅说兴奋了,剎不住车,双手抹了一下嘴上的唾沫:「我再给你说一件事。」

    我忙说:「你说,你说。」

    孬舅:「在我由副秘书长升正秘书长时,竟争者有八个人,打得不可开jiāo,最后在每人面前摆了一个饭盆,知道饭盆里盛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孬舅:「一盆屎。」

    我突然有些反胃。问:「这让gān什么?」

    孬舅:「吃下去。而且是非洲屎。谁吃下去谁当秘书长。」

    我「嗷嗷」想吐。

    孬舅问:「秘书长当的容易吗?」

    我照实说:「不容易。咱老家有句话,『钱难挣,屎难吃』。」

    孬舅:「可那七个孙子,一下念动咒语,变成了七只大猪,在那里吞吧吞吧抢着吃。」

    我有些着急:「那你怎么办?」

    孬舅:「这也难不倒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念动咒语,一下变成了一头大象,一舌头下去,一盆屎就没了,秘书长就当上了。他们呢,有的吃了三分之二,有的吃了二分之一,他们的屎算是白吃了。」

    说完,又哈哈大笑。

    我说:「有意思,有意思。」

    孬舅又不满意了:「不要老说有意思,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

    孬舅:

    「这就证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像狗屎一样一团糟呀。你连屎都不能吃,还能把握世界吗?在这个世界上,提出一条真理和口号是容易的,但它们在一滩屎面前,显得是多么地苍白和无力呀。以为你舅是容易的吗?每天也就是把手cha到这些狗屎里给你们张罗和cao劳呀!」

    我由衷地感谢:「舅,请原谅我们这些人的无知,我们还老觉得您在福窝里呢。」

    孬舅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样的事qíng有千千万万。等有了时间,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我灵机一动,拍了一下巴掌:「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这比瞎编故事qiáng多了。写出来一定有读者。谁不想发迹呢!」

    孬舅轻蔑地看我一眼:「那还用说。不过,我把话说到头里,我这么跟你说的意思,并不是非让你宣传我。你不宣传我,也有人宣传我。早就有出版商,要买断我的自传,我都没答应他。我的意思,自传不一定非自己写,让秘书班子写可以,将来让咱自己的孩子写也可以──许多话都比自己好说嘛。」

    后来证明,孬舅的自传是让秘书班子写的,而没让他的孩子写。没让孩子写并不是不让孩子写,而是30世纪末的孩子,都已经成了克隆的后代,当年我们自认为时髦、领导别人和时代的东西,这时已经显得老掉牙没有嚼头了。我们自以为的先锋,谁知道短短几十年后,就自动跑到古典的大会里去集合了呢?异xing关系不时髦,同xing关系也不时髦了,孬舅的儿女们,开始回头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饼脸太后时期小麻子卫兵小蛤蟆──在《乌鸦的流传》中,小麻子夜夜搂着一只披头小红羊睡觉。历史真是一个大循环哪。《乌鸦的流传》又成了风靡一时的读物。在孬舅的儿女们面前,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张罗过的一摊摊屎,都显得肤浅、无知、无聊、认真得过了头。至于当年我们还认真地在同xing关系话题中争执过「陪衬」枝节,更显得一钱不值。历史是一把大稀泥,转眼就把我们抹得无影无踪。虽然我们明知这样,但我们还是煞有介事地在现实和生活中张罗。当年我与孬舅,就是这样煞有介事地骑着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讨论着种种令孬舅苦恼和欢乐的话题。这时广场上掀起了一阵欢快的气氛。随着掠过空中的一阵鸽子屁股后的哨响,台上台下都跳起了欢乐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着屁股。一开始是男女相撞,后来是男男相撞和女女相撞,渐渐大家眼睛都迷离起来。孬舅也受到气氛感染,停止与我的谈话,开始恢复秘书长指挥千军万马、视万物如等闲的神态,打量着广场。打量一阵,倒没有发怒,而是「噗嗤」一声笑了,说:「这一帮丫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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