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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天下黄花_刘震云【完结】(68)



    "他身为四队的人却当了叛徒,六○年他偷豆面那会儿我怎么没把他打死?"

    后来村里又成立了李葫芦的"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副团长卫彪也是四队人,他见huáng瓜嘴是个人才,自己团势力又小,便与李葫芦商量,想拉huáng瓜嘴参加自己的"造反团"。李葫芦当然同意。所以一天夜里卫彪就到huáng瓜嘴家里去,对huáng瓜嘴说:

    "老huáng,今天来不为别事,想动员你参加我们的造反团!你不是恨赖和尚吗?我们这个团就是专门对着赖和尚的!参加我们吧,赵刺猬是土鳖一个,成不了大气候,跟着他有什么意思?"

    huáng瓜嘴当时正在做一个长条板凳,一边继续在木料上打墨线,一边回答:

    "成了成不了气候,不是一时半会能看清楚的。你们团当然也不错,我也想参加,只是这边赵刺猬对我不错,天天拉我吃夜糙,我要马上翻脸不认人,不是太不够朋友了?再说你们团不是有葫芦当团长吗?有他就行了,他过去卖油,头脑清楚着哩。前年我欠他四两油钱,大年三十来找我要帐,像地主bī债一样!他厉害,我不敢跟他在一起!"

    说完继续打墨线。结果不欢而散。卫彪回来向李葫芦汇报,李葫芦也很生气,说:

    "他现在威风了,他不就是喂个牲口吗?他欠我油钱,我不找他要就对了?看他说话的口气,离了他,咱们团就搞不成了?谁一出戏不能唱到天黑,咱们走着瞧吧!"

    虽然说"走着瞧",但现在人家是"锷未残"的红人,"锷未残"势力又最大,李葫芦、卫彪一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村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因为是忆苦思甜大会,全村虽然分成了三派,但这个会得在一块开。由于大家要在一起开会,所以三派的头头得先在一起碰个面。碰面是在牛寡妇家,由三派分摊东西,大家在一起吃一次"夜糙",一边吃一边商量。这是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村里三头目第一次正式碰面。当天的"夜糙"是烙饼卷jī蛋。但烙饼快吃完,大家还没有商量事。没有商量事不是因为大家派别、观点不同,而是大家相互看不起。特别是赵刺猬和赖和尚看到过去的卖油郎李葫芦也果真成了人物,开始和自己平起平坐吃烙饼,商量事qíng,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不舒服,但人家现在是一派的头目,又不能不和他坐在一起商量,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另外,赵刺猬还有些看不起赖和尚,觉得如今天下大乱,派系林立,全是赖和尚最初跳槽引起的;赖和尚也看不起赵刺猬,看他脑袋像个斗,两只小眼睛像老鼠一样,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自己跟他搭十几年伙计真是晦气,总有一天得把他gān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李葫芦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样子有些拘谨,烙饼吃得很慢,吃完烙饼喝jī蛋汤,也尽量不让出声。但他看到两人对自己看不起,心里也有些愤怒:妈拉个×,你们不就比我大几岁,多当了几年gān部吗?管得着这样看不起人!别看老子现在人少,将来谁胜谁负还难说哩。最后烙饼吃完,jī蛋汤喝完,才开始商量事qíng。其实事qíng商量起来很简单,定下开会的日期,让村里的地主富农都陪斗,然后一派出一个诉苦的,再让村里当过伙夫的老蔡做一筐糠窝窝,会议就结束了。不过日期、陪斗、诉苦人分配、谁做糠窝窝,都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你一言我一语定下的,最后才征求李葫芦的意见:

    "葫芦你看怎么样?"

    李葫芦又起了愤怒,但他压住愤怒说:

    "就这样吧。"

    于是大家解散。

    到了七月初七,全村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会开始之前,先唱"天上布满星",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可教育子女"路喜儿打的拍子。然后诉苦,批斗地主,最后吃糠窝窝。诉苦时候,赵刺猬这边出的是huáng瓜嘴,赖和尚那边出的是朱老婆子,李葫芦那边出的人是李葫芦他爹李守成。这时huáng瓜嘴出了风头。那天三头目开完会,赵刺猬就找到huáng瓜嘴,让他诉苦。huáng瓜嘴说:

    "做语录牌描大字你找我,诉苦找我就不一定合适。旧社会俺爹俺爷贩牲口,和地主接触不多!"

    赵刺猬说:

    "什么多不多,谁也没整天在地主家住着。你嘴会说,还是你吧。换个人,虽然有苦,却倒不出来,等于没苦。三派各出一人,被人家诉苦比下去,岂不丢了大人!"

    huáng瓜嘴只好接下任务。临到开会,赵刺猬又征求huáng瓜嘴意见,问他诉苦喜欢在前头还是后头,huáng瓜嘴说:

    "咱搁到后头吧,先看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完咱再说,才能说得比别人好;搁在前头,还不知人家怎么说,怎么能比得过别人?"

    赵刺猬连连点头:

    "对对对,你到底有头脑。冲这,你就说得过他们!"

    由于赵刺猬是会议主持人,这样,赵刺猬就把huáng瓜嘴放到后面。赖和尚、李葫芦见赵刺猬把自己诉苦的人放到前边,心里还有些高兴。但一到开诉,才知道上了当。第一个诉苦的是朱老婆子。老婆子倒是苦大仇深。他丈夫是大年三十被地主李文闹bī租子上吊死的。但老婆子有苦说不出,到了台上就哭,一看到台下那么多人,又有些发毛。哭着哭着,忘了诉丈夫的苦,诉起了自己的苦,说六○年自己怎么差点被饿死。把大家吓得脸都白了。赖和尚赶忙让卫东上台把她拉了下来。接着诉苦的是李守成。李守成旧社会经历的事qíng也比较多,但他说话容易走板,穷人的苦讲得少,地主如何威风,李文闹、孙殿元、孙毛旦如何欺负村里的妇女讲得多。讲着讲着,看到下边听众都爱听,又有些得意,最后竟讲起李文闹如何搞赵刺猬他妈,台下发出哄笑声,气得赵刺猬想上台打他。李葫芦、卫彪在台下也是gān着急。最后上台诉苦的是huáng瓜嘴。huáng瓜嘴上台以后,和朱老婆子、李守成不同,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先规规矩矩向台下鞠了一躬。这一招很新鲜,立即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开始诉苦。诉苦也慢声细气,讲他爹他爷爷怎么受地主欺负。按说他爹他爷爷当年主要是贩牲口,和本村地主接触不多。但他避轻就重,讲天下乌鸦一般黑,出外贩牲口也受外边地主欺负。一次他爷爷投宿到塞外一家地主家,当天夜里地主家丢失一口铡刀,这家地主硬说铡刀是他爷爷偷的,罚他爷爷在他家gān了十天活;一次他爹到内蒙去贩毛驴,内蒙的地主也特坏,看他爹老实,付过款查驴,少给查了两头,他爹十天十夜赶毛驴回到家,才发现少了两头驴,一趟驴白贩了。为此他爹差点投了井……讲完外边的地主,他又回到本村的地主,虽然他家受本村地主欺负不多,但别的人家当年受李家、孙家、许家、路家欺负不少,于是就讲天下穷人一条心,讲别人家怎么受这几家地主的欺负。有妻离子散的,有家破人亡的。别看这么替别人诉苦,效果比光诉自己的苦还好。因为许多受苦者的后代都在台下坐着,他一诉,台下想起自己的先人受苦,倒是比他先哭了。这样诉过几家,台下一片唏嘘声。气氛非常好。这时赵刺猬就站起来举手臂喊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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