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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28)



    “早知这样,我挖个坑埋了他!”

    又说:

    “我昨夜还去查地,想做了王爷和财主的规划,谁知又成了这几个xx巴人的奴隶。等着吧,有朝一日,我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的手段。”

    沉这时隔着人大声喊:

    “孬,我想跟你说句话!”

    孬舅瞪她一眼:

    “这时你还想说什么?”

    沉:

    “我想通了,现在我想嫁给你!”

    孬舅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丢你妈的,这时想嫁给我,早gān什么去了?你这时想嫁给我,可我一个开垦荒地的奴隶、长工,拿什么养活你和小麻子!”

    大家这样bào动和不服,便用眼睛重新到主席台上找皇上,想让皇上重新给我们做主。可这时皇上早已不见。据说快年底了,家家都飘出ròu香和过新年的气氛,皇上已和胖头鱼,快马加鞭回京城过年吃粽子和红烧ròu了。这时孬舅又骂了一句:

    “朱和尚,我×你血妈,你把我们涮得好苦!”

第二段 大槐树下告别爹娘 然后

    二十年后,皇上朱元璋重游延津。这时朱头发花白,腿脚已有不便。这时延津已良田千顷,鸟语花香,人民丰衣足食,过着路不拾遗的太平日子。皇上甚感幸慰。他指着这一切对儿子说:

    “怎么样,二十年之前,到处是风沙和盐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只好用迁民的办法。不迁民就没有今天的鸟语花香。迁民是个好办法!”

    儿子忙说:

    “皇上圣明!”

    接着县官给皇上汇报工作。朱眼睛已有些花,戴上老花镜,凑到县官脸上看了半天说:

    “我记得二十年前不是你当县官嘛!”

    县官忙跪到地上说:

    “那是我父亲。”

    朱:

    “老人家哪里去了?”

    县官:

    “他已作古,临死时还喊‘吾王万岁’!”

    朱感叹不已。县官汇报,说二十年前从潞、泽两州迁民十万至延津。在垦荒、治风沙、烧碱煮盐、种棉纺花过程中,冻死、饿死、bào死、病死、打架斗殴死、无缘无故死的共六万。二十年后,延津变成这个样子。朱这时说,为了一个事业,总是要死些人。从长远观点看,死些人不要紧,死了还会生。现在已有多少人口?县官答,二十多万。朱拍了一下巴掌:这不结了!汇报结束,朱去参观古迹。中午吃饭时,朱突然问起迁徙途中几个熟人。县官答,大部分都已作古。问到孬舅时,县官:

    “孬老先生已经作古,临死孤身一人。”

    问到沈姓小寡妇,县官:

    “她老人家也已作古,留下一孩子小麻子,已长到二十多岁,在县城东街卖ròu!”

    皇上这时有些感慨。突然又问起我,县官答仍在。皇上便想见我。县官赶忙派衙役去找。可惜那天我推着小车到外地卖碱去了,衙役们没有找到,回复皇上。皇上又感慨:

    “一个老朋友也见不到了。”

    又问:

    “他还是孤身一人吗?”

    县官:

    “是。”

    皇上:

    “应该关心他的生活,给他找个老婆。”

    县官忙说:

    “zh!”

    卖烧碱回来,我有了老婆。

    第二年生下孩子。孩子一岁会跑,两岁会说话,五岁会拾糙,七岁会骂架。十岁开始在独轮车前牵一根绳,随我到外乡卖碱。人家问是哪来的卖碱的,小的倒着跟我一样的蒜瓣脚,代爹答道:

    “延津的,大爷!”

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1)

    六指从县城剃头回来,带回来一个重要消息。像往常一样,一有需要告人的事qíng,他把剃头挑子、推子、刨子、锛子、刀、锯、剪、叉往家里一扔,就开始在村里挨门挨户地乱跑。跑起来像吞了一块热红薯的狗,兴奋,急切,慌乱,腿脚四处弹踢,四处乱跑,但嘴里说不出一句话;热薯吞吞不下去,吐吐了可惜。只有兴奋和急切留在脸上,脸上憋得青白,往下滴豆粒大的汗珠。等事qíng过去或平静以后,六指不激动了,你摸着六指的膝盖,与他促膝谈心,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感叹,迷茫,着急半天说:

    “从何说起呢?……”

    是呀,从何说起呢?当时我和村里所有人一样,比如和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白石头白蚂蚁父子、瞎鹿、沈姓小寡妇一样,认为六指是个很笨的人,连个事qíng都表述不出来。有消息带回来,等于没消息带回来;或者说还不如不把这没消息的消息带回来,让大家白白跟着着急,事后心里又很不踏实: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孬舅或猪蛋,往往上去就踢六指一脚:

    “从何说起,是啥就说啥,嘴里怎么像噙了条xx巴!”

    我当时也想上去踢他。但等我长大成人,与一些有教养有知识自己或别人都认为他们很了不起的人混了一阵后,我突然觉得我们在大清王朝时错怪了六指。是呀,事qíng从何说起呢,小到一芥尘埃,大到人、骡子、马、地球,任何事qíng都圆圆忽忽,从哪里下嘴是好呢?我感到我也突然变成了六指,我所经历的任何一件事qíng,也都无从说起。大家问我那件事、某年某月某日是怎么回事呢?我也往往像一条吞了热薯的狗,惭愧而又茫然地说:

    “从何说起呢……”

    当然,立即也会有诸如孬舅、猪蛋一般的人来责备或蔑视我,如同大家突然一块回到了大清王朝。当我哪天突然遇到一个如我般的笨嘴葫芦般的同胞,我会感到特别亲切。与他相互抚摸着膝盖,一言不发,看着看着,就相互感动得热泪双流。当然,这是顾影自怜。当时我们对待六指,就是用脚踢他。但越是踢他,他越是着急,嘴里越发说不出话。替他着急半天,我们也只好叹息一声,孬舅把手中的劈柴棒子扔下,说: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你!”

    这次六指从县城回来,肯定带回来比往常更重要的消息,因为他跑得比平时快,嘴里吞的热薯比平时烫,比平时多。最后全是憋的,村里人家还没跑完,人就憋倒在一家猪圈里。泼了半天泔水,才将他泼醒。醒来更不会说一句话。大家于是知道,延津,我们的故乡,本来风平làng静,现在发生了六指所容纳不了的事qíng。村长白蚂蚁立即做出决定,让他的通讯员白石头到县城打听一下,路费和出差补贴由六指、瞎鹿和我三人分摊。但没等白石头上路,在县衙门里当捕快、皂隶和刽子手的袁哨回来了。他手执通红的刽子刀,比划着给我们说,再停几天,延津要发生一件了不起的事qíng:太后要到我们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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