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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30)



    “小袁,工作怎么样啊?”

    喜得袁哨也屁颠屁颠的。

    蚊子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接着还有一个太后驾到后,给太后接风的宴席上,谁陪太后吃饭的问题。县官的意思,太后是官差,陪同者得有官位才可;官位低者,如袁哨之流,也不得到跟前,而韩爹意见,是让太后与民同乐,陪客可以有些老百姓。并举出美国总统到一些国家访问,举行答谢宴会时,还自行邀请一些该国的民间人士为例证。韩爹坚持要太后与民同乐,是包藏私心,想借此将他的一些老朋友老战友街上推车的卖ròu的杀驴的杀狗的也拉到陪同之中,借此显示自己的威风。这一点韩没有退让,说官府要有官府的规矩,不能因为某些人就可以擅自改变。韩爹便在衙中撒泼打滚。韩审案时,他扰乱公堂;韩退席回家,他堵门不让韩进;韩吃饭,他在韩碗里吐唾沫。弄得韩进退为难,十分头疼,只好下去视察,先让大家打扫卫生,做迎接太后的准备。因憋着一肚子火,视察到我们村,就无故打了村长白蚂蚁一巴掌,怪他在没有批准之前,就擅自洒扫庭除,先他在太后面前邀功。于我们就有了重新返工,重新弄脏弄乱弄差,再在韩的统一号令下,统一洒扫庭除……

    上上下下在矛盾上折腾数日,太后终于驾到了。太后一驾到,我们才明白我们数日折腾是白折腾了。因为太后并不是那种到处牛×、作威作福的人,而是一个非常温和的女xing。譬如,街道打扫没打扫,她不是太在意;住在宾馆里,chuáng单gān净与否,之前这房间住的是男是女,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有无艾滋病,及抽水马桶消毒彻底不彻底,浴盆擦得gān净不gān净,都没太在意;也没有让全城戒严;也没有把宾馆的其它住客赶得一个不剩;吃饭时候,是什么人陪同,开了多少桌;包括韩爹果真把许多拉车卖ròu、引车卖浆者之流都拉了进来,席间不断有人咳嗽、呕吐、放屁、打哈欠、口出秽语和狂言,太后只是微微一笑,不太在意。这使我们明白了,官做得越大的人,越是温和;只有小官小吏,一瓶不满半满晃dàng的人,才故作牛×,需要抖威风镇唬我们。只是太后有一点使我们很难过,她老人家已不是像我们想象的,是个huáng花少女,而像一个生了几个孩子的老娘们;脸上果如刽子手袁哨所说,已有了个别核桃皮。也没有绑两个冲天辫,而是在后脑勺挽了一个老鸹尾巴样的发髻。太后的随从,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常听太后喊:小安子,拿个酸枣;小安子,拿个柿饼等等。我们把悬着的心放下了,觉得太后真是可亲可爱,有这样温和的女xing做我们的皇上,真是我辈之福气和万幸。据小安子说,太后自在延津住下,就有些拉肚子,但老人家并不声张,也不要许多医院的医生共同组成治疗组。至于在太后到来之前,我们将苍蝇、老鼠、蚊子、臭虫四害全都消灭了(没敢让韩爹知道。怎么一个韩爹,还没有太后懂事呢?),太后也没太在意。说消灭就消灭了,不消灭我也不会说大家;有蚊子我可以挂蚊帐,有老鼠可以下药引子或是下夹子,有臭虫还有小安子可以给我捉,只是不要劳民伤财才是。县官韩跪到地上,磕着头,感激得鼻涕眼泪的。这时太后又说,只是我来时的路上,两边大田里正是麦苗拔节时光,田里怎么到处飞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呀?韩忙答:启禀太后,那是斑鸠;但这斑鸠不是那斑鸠,不是大斑鸠,而是一种类似花大姐或七星瓢虫大小的黑虫,会飞,以吃禾苗产生,但对麦子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太后不高兴了,说:你说不影响,我说影响,叶子都吃了,怎么会不影响?你说,到底影响不影响?韩忙磕头:影响影响。太后又说:怎么到处捉蚊子苍蝇,不捉这玩意?岂不知本太后并不十分厌恶蚊子苍蝇,倒是对这玩意,有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反感!韩忙擦着汗说:怪下官大意,我赶紧去布置人捕捉。太后:你县有多少人?韩:二十多万。太后震怒:都给我派上,立即捉斑鸠,我要亲自督阵!韩忙甩袖子:zh!就下去动员组织人捉斑鸠。

    第二天,全县二十多万人,大人小孩娘们,开始全部出动,去到大田麦苗里捉斑鸠。这时有好多人埋怨县官韩事先没预料到,现在让大家跟着吃苦;也有埋怨韩爹的,说都是这老杂毛闹的,闹得韩心烦意乱,忘了这茬,让太后怪罪;当然,也有心怀叵测幸灾乐祸的。县官韩站在田头上,擦着头上的汗,大声喊着,指挥人们捕捉。我、孬舅、猪蛋、曹成、六指、瞎鹿、沈姓小寡妇、白蚂蚁、白石头诸人,也在队列中。一到捕捉这褐色的七星瓢虫大小的斑鸠,我立即回到了我的童年时期,想起了我的小弟。那一年我小弟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个子没有现在高,也没有现在胖,眼睛大大的,不像现在长小了。傍晚,当我从塔铺镇上背着书包、馍兜放学归来,就看到我的小弟穿著一个黑棉袄,空着一只袖子,一甩一甩,倒腾着小腿在麦田里跑着捕捉飞舞的斑鸠。捉到一个,装在他手中的小玻璃瓶里。何时装满了,拿回家让俺姥娘喂jī。我活了三十四岁,美好的图画,没有在脑子中留下几幅,这是不多几幅中常常想起的一个。我在一年的年末。一天夜里,做过这样一个梦,梦见我的小弟让大水给淹死了。狂风把树拔起了,水印子到了岸上树的半腰。似乎还见到了小弟的尸体,鼓鼓胀胀的,摆在那里,许多人围着。我是个轻易不哭的人,这时在大街上人群中走,张着大嘴傻哭,哭得多么忘qíng、痛快、淋漓尽致。我不能失去我的小弟。所以太后让我们捕捉斑鸠,虽然有许多人埋怨,但这斑鸠使我想起了美丽的图画,我虽然看到孬舅、猪蛋、曹成等人面有愠色,但我心里仍很感激太后。何况在捕捉斑鸠的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吧,大家正在捕捉,突然山摇地动,大家呼声震天,都扔下手中的斑鸠和瓶子(有些瓶中的不自觉的斑鸠趁机又逃出去,一窝蜂地飞了一天),山呼“万岁”。原来太后来到我们中间,果真要与我们共同捕捉斑鸠。大家挤上前看太后。许多人把鞋都挤丢了。挤半天回来,纷纷相互问:看到了吗?大家都说自己看到了。不过二十多万人一齐挤,怎么会都看到呢?好在从上午挤到下午,大家一批一批的,总算都看到了。待孬舅、猪蛋、曹成我们这拨挤上去看到,又都愣了,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太后,怎么太后像六指曾经谈过的对象柿饼脸姑娘呢?当然首先发觉的还是六指。六指回来就又疯癫了,本来狗吞热薯,是说不出话的,现在竟又说出了,来来回回地说:

    “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柿饼脸?”

    大家也觉像。但像也不行,孬舅上去掴了六指一巴掌:

    “×你个妈,你罪该万死,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

    白蚂蚁眼珠骨碌骨碌转,接着就使了坏,一转身不见了。你将这反革命语言,背后报告了县官韩。韩一听懵了,扬手打了白蚂蚁一巴掌:

    “你妈个×,你胆大包天,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白石头他妈我见过,是什么样的混帐娘们,敢与太后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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