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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56)



    “议论也是瞎议论!”

    “顶多也就是开玩笑!”

    “不能再做五斗橱!”

    孬舅这才消了点气,说:

    “一口铁锅一千多人吃,一千多人的嘴巴三里地长,老子一人为你们张罗,现在摸个疱安排个炊事员成事了!再闹,我把食堂解散了,不替你们cao这份心了!”

    大家说:

    “有什么大家检讨,食堂不能解散。”

    孬舅为曹小娥平议论,曹小娥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在那里站着,倒是他父亲曹成,这时有些洋洋得意。自从上次放卫星献计,女儿摸疱,他已好长时间没随袁哨、六指等人钻五斗橱了。别人钻,他可以不钻。他觉得自己可以长出一口气了。现在见孬舅为他女儿平议论,即使有些得意忘形,也可以理解。这时另一个右派分子六指受曹成启发,也站起献计。但他一到说话,就像吞了一个热薯的狗,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半天才说:

    “我赞成老孬与曹小娥好,gān脆,把事qíng公开,纳她个小算了!我不赞成大伙,我赞成老孬!”

    六指一片好心,孬舅勃然大怒:

    “什么,赞成我不赞成大伙,这不是把我和大伙对立了吗?我就是大伙,大伙就是我!什么公开,什么跟曹小娥好,跟她好你看见了?你这不是诬蔑、陷害、捉弄我吗?当初打右派,有的可能打错了,但总有一个是打对的,那就是你!真是六个指头搔痒,哪里多你这一道!”

    接着,不顾可怜的六指苦苦哀求,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越描越黑),当即把他关进了五斗橱。

    曹小娥稳稳当当做了炊事员。每天五更jī叫,起来洗脸,抹香脂,梳辫子,然后翻墙头跑到伙房与白蚂蚁做饭。后来又传出曹小娥与白蚂蚁有沾连的说法,但都不足为凭,大家没有在意,孬舅也没有在意。曹、白做饭,曹管红案,白管白案。另有几个小猴子负责从双井往大食堂搬运东西,将那五颜六色的十万斤的图案,一刀子一刀子切割下来,搬运回来,供曹、白在百米大锅里把它们变成吃食,然后由一千多张口将吃食“稀溜稀溜”吸进肚,在肚子里舒畅、消化、加工、排泄,直至变成各家各户茅户中的粪便。至于每天吃什么,拉什么,全看白蚂蚁和曹小娥的安排。他们让吃什么,大家就吃什么,拉什么。白蚂蚁做饭手艺高超,疙瘩汤做得不错,得到大家的共同称赞,曹小娥一开始不行,管红案就会做个萝卜炖ròu。一次萝卜炖ròu可以,两次可以,三次四次就不行了,大家就有意见了。只能萝卜炖ròu?炖ròu只能萝卜?白菜、芹菜、菠菜、裙带菜、豆腐、粉条、冬瓜、丝瓜、番瓜、北瓜、西瓜、huáng瓜、茄子、辣椒、豆角、元白菜,就不能炖了吗?可炖的名堂多得很,为什么非揪住萝卜不放?对曹的不受欢迎,正受欢迎的白蚂蚁有些幸灾乐祸。曹小娥这时有些惭愧,一次炖完萝卜ròu,吃完萝卜ròu,涮完萝卜锅,解下围裙,又到孬舅家去给孬舅摸大疱。这时两人自然不只摸大疱。孬舅说:你摸我一个大疱,我摸你两个大疱。曹小娥一来,孬舅就把孬舅母撵走;孬舅母一包眼泪,躲在窗户下偷听。这天两人摸过三个大疱,解衣宽怀,同枕共眠。被窝里两个赤身子拥着,曹小娥谈起了工作的苦恼,说:

    “孬哥,看来我到食堂是真不合适,只会做个萝卜炖ròu。”

    孬舅正在上边得趣,边动作边说:

    “什么萝卜炖ròu,我就爱吃萝卜炖ròu,这不也是萝卜炖ròu?”

    两人“咕咕”而笑,曹小娥拧孬舅的脸。后来,几个月食堂做下来,曹小娥做饭水平大有提高。孬舅又送她到县上烹调班学习一月。这时不但会萝卜炖ròu,还另会炖很多东西,炖jī,炖鸭,炖狗,炖猫,炖鱼,炖虾,炖螃蟹,炖蚂蚱,炖老鼠,都可以弄出个不同的滋味。一次韩书记到村上检查大食堂,与民同乐,吃了几筷子曹小娥的炖猫,直说不错,让人将曹小娥从灶后叫出来,以长辈身份,拍了拍曹小娥的脸蛋,说她“不错”。村里一千多口子喝着白蚂蚁的不沾连疙瘩汤,吃着曹小娥的多种炖菜,个个体重增加,红光满面。曹的技术提高,白也另眼相看,不再幸灾乐祸,倒责备这“小丫挺的”学得这么快,祖上也没做饭的。但两人也能和平相处,共同做饭。对他们早起晚归一起做饭,耳鬓厮磨,外边虽有一些说法,但两个人之间既然有矛盾,就不至于闹出什么,大家放心。

    大食堂吃了半年,双井地的蛋糕越切越少,这时大家才有些着急:有朝一日,蛋糕切完怎么办呢?蛋糕大各方面利益好分配,蛋糕完了各方面不要爆炸?大家见蛋糕越来越小,倒是肚皮变得越来越大,每顿饭都疯了一样,拼命往肚子里吃,害怕有朝一日蛋糕没了,再吃不着。何况蛋糕是人家的,肚子是自己的,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于是,吃。蛋糕越小越害怕,越害怕越拼命吃,当蛋糕只剩下一个糕角时,遇上过一个什么节,大食堂改善生活,炖整牛,这顿饭吃下去,一下撑死十个人。这些撑死的人中,大部分是娘们小孩,平时胃没有那么大,现在见蛋糕小了,拼命吃。牛煮得也有点咸,饱后又喝水,肚子里发酵,膨胀,将胃撑破,痛苦地死去。吃饭时,许多娘们小孩相互使眼色,招呼自己亲人多吃,吃到肚子里就是赚下的;现在在那里撑得原地嚎叫,走又走不了,爬又爬不得,一动胃就疼;将手抻到嗓子眼里,想将吃进去的再吐出来,但胃已经开始消化了,已经晚了;最后七窍流血,痛苦地死去。没死的亲人,帮也帮不上忙,挽也挽不住,眼睁睁地看他在那里死,不禁大哭。民间艺人、漏划右派、沈姓小寡妇的丈夫瞎鹿,也在这次吃牛中撑死。自上次右派漏划,他一直存侥幸和感激心理。他与老婆沈姓小寡妇自结婚以来,一直面和心不和,有个儿子小麻子也远走高飞。上次沈姓小寡妇差点被划右派,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岂不知自己也是漏划。他的琴弦如命运,好长时间不拉了;后来自己右派漏划,心qíng舒畅,常把落满尘埃的琴弦拿起,重新弹唱。瞎鹿虽然人品不好,但人品归人品,文人历来无行,可他的技艺还是超众的,绝伦的:一曲终了,常使村人停下手中正忙的牛套、纺车、稻糙绳和玉米秸,想起满腹心事。如果是晚上拉,往往拉得月亮都低了。但艺人也要吃饭,一到蛋糕少时,艺人也原形毕露,没头没脑,与人抢牛吃。正常吃饭知饥饱,饱了饱了,就抹抹嘴不吃了;但与人抢吃,就没有饱不饱一说,拼命往肚子里填,能填多少是多少,后来觉得撑着了,后悔也已经晚了。但艺人毕竟是艺人,别人临死时,都不顾体面在那里嚎叫,七窍流血;瞎鹿一开始是嚎叫,最后临死倒平静了,躺在地上,忽闪着眼睛,随着嘴角流出的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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