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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63)



    白蚂蚁被这一番道理和思想给绕到了里边,自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只好说:

    “可以。”

    猪蛋:

    “既然你自己说可以,就不要再提意见了。你虽然参加革命,但革命也给了你报酬,吃毛毛虫和西葫芦。不然,现在你可能就饿死了呢。你总得到革命的好处。”

    白蚂蚁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参加革命,就分不到毛毛虫和西葫芦。于是从此安心当猪蛋随从,不再计较非当炊事员。有时又想:炊事员虽然没有当上,但经过革命总当上了随从,这也算个人物头;与过去相比,总是进步了。心理上得到满足。

    跟猪蛋一起造反的,还有六指等人。猪蛋动员六指,也像动员白蚂蚁一样,比较容易。因为六指剃头,现在大饥,人的毛发自然脱落,他已经失业,成了流氓无产阶级。惟一挂在心头的,仍是那张柿饼脸。猪蛋找他时,他已饥肠辘辘,饿得头脑发昏。发昏之中,猪蛋劝他革命,他念叨自己的柿饼脸,各说各的话题。最后猪蛋说,参加革命吧,革命成功,帮你找柿饼脸。于是六指就参加了。猪蛋还找过袁哨,像找曹成一样,用大道理打动他,说他过去身为“主公”,现在久居人下,挨饥受饿,就这么甘心下去吗?古今中外,大饥之年,历来是烈火燎原、革命成功的最好时机,劝他加入进来,共创一番大业。但袁哨拍了拍自己的腿,又扯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给猪蛋看,腿已经肿得像水牛的肚子了,说:

    “你说的大道理我都懂,但腿不行了,跑不动了。”

    猪蛋看他革命能力确已丧失,就丢手作罢。他要走,袁哨又叫住他,这时换了一副平庸小市民的巴结口气,讨好神色:

    “老猪大哥,革命成功,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猪蛋朝他屋里啐了一口唾沫,扭头而去。既然已丧失革命能力,还盼着革命成功得好处吗?于是,猪蛋撇下袁哨,带领曹成、白蚂蚁、六指等人,发动革命。革命的具体步骤,怎么半夜行动、绊绳、活捉,是曹成的主意;活捉后关五斗橱,是猪蛋自己的主意。最后,革命成功,将孬舅如愿活捉,关五斗橱,猪蛋成了支书和炊事员;毛毛虫和西葫芦,熬到粥里几条,几个;革命参加者分了几条,几个;剩下的,仍然在仓房,钥匙由猪蛋拿着。革命之后,曹成有些后怕,回家对曹小娥说:

    “我革命一番,就为了几条毛毛虫和西葫芦吗?大道理哪里去了?”

    曹小娥正在自己掩面涕哭。过去她跟孬舅好,也是半推半就,半个被迫无奈。后来孬舅忘恩负义,撤了她炊事员,将她打入冷宫,现在听说孬舅被捉,关进五斗橱,她一开始是高兴,后来想起来事qíng前前后后,百感jiāo集,于是啼哭。现在听gān爹这样说话,不禁愤从悲来,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革命,还不都是他妈的为了上下两张嘴!到了这时候,还说大道理!要说大道理,过去你还怂恿我跟老孬舅好,还不是为了你能跟着得到些好处?”

    把gān爹曹成吓一跳。gān女过去是温顺的,现在怎么变成了狮子?但想想前后,觉得gān女说得也对,也无非是这么回事,不必讲大道理。于是一边朝嘴里又扔了一个毛毛虫,一边抬着脸“嘻嘻”笑,掏出一条毛毛虫给曹小娥:

    “你不吃一个?”

    孬舅被关进五斗橱,苦不堪言。臭袜子塞着嘴,蜷缩着身子,他没想到钻五斗橱,是这么难受的滋味。看来以前几个右派分子也不容易。但过去的右派分子被关,还有家属送水。现在孬舅被关,孬舅母已死,无人给他送水。至于群众,群众见他成了落汤jī,不再是村头,不再是炊事员,墙倒众人推,躲闪还唯恐不及,哪个会主动去给送水?所以孬舅比过去的右派还苦。但他毕竟当时吃了不少毛毛虫和西葫芦,所以才有体力和jīng神支撑下来。但他感到gān渴难耐。这个渴不是湿渴,如gān完一场活后大汗淋漓的渴,而是gān渴、燥渴、窝囊的渴、有气发不出来的渴,嗓子像冒烟,身子像着了火,有点像上甘岭。他想如果他在这五斗橱里死去,首先不是像在五斗橱之外的许多人那样饿死、憋死,而肯定是渴死。过去觉得饿死、憋死很难受,现在一体会,渴死肯定比饿死、憋死更难受。饿死、憋死是如何来的?是因为发了大水,而在发大水之时,孬舅却要被渴死,心中不禁感到窝囊和荒唐。这时他盼着天能下雨,再来一场大水,使五斗橱泡大水里,使他喝水喝个饱。gān渴之中,想起政变的前前后后,又觉像做了一个梦。这时怪自己有些大意,低估了阶级敌人的反扑力量。危难之中,让他们政变成功。但孬舅这次没怪别人,只怪自己粗心大意。过去看着猪蛋、曹成、白蚂蚁都已经老实了,没想到他们表面老实,贼心不死,过去老实是大势所趋。一有风chuī糙动,他们就磨刀霍霍。还是革命警惕xing不高哇。但最后孬舅又想通了,历史上自己和猪蛋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猪蛋有时还排在自己前边,曹成当过丞相,白蚂蚁在大清王朝也当过村长,他们硬是被自己统治了十来年,有的还给他们打成了右派,时常关他们的五斗橱。自己关了人家十来年,现在让人家关一次,也是应该的。历史总是变化的,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没有千秋万代的江山。这时就心平气和,不再生政治上的气,只是感到生理上的gān渴。正在孬舅渴得眼看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大胆喂了孬舅几瓦片水,救了他的xing命。本来我也没有胆子给孬舅送水喝,只是这天晚上,我吃了糠麸粥,肚子里结成一团,下边肛裂,拉不下去,憋得要死,躺在chuáng上十分痛苦,便捂着肚子往街里转游。本来我以前拉得下来,不肛裂,那是因为孬舅当着支书、炊事员,时常给我吃条毛毛虫、西葫芦,润润肠子;现在孬舅不当支书和炊事员了,我跟大家一起吃糠麸,所以也跟大家一样gān结。捂着肚子在街上转游半天,不注意转游到大食堂臭水坑前。这时孬舅饥饿难当,已经把嘴里的臭袜子当gān粮嚼巴嚼巴咽下去了。他从大橱柜的fèng隙中看到我,压成女嗓小声呼唤我。我看四周无人,也是一时胆大,就走了过去。走过去,孬舅说:

    “渴,渴,赶紧从臭水坑舀瓢水让我喝!”

    我看了看四周:

    “我不敢!”

    孬舅:

    “这又没人,有什么不敢的?等什么时候我出来了,平息了他们,还让你吃毛毛虫!”

    提起毛毛虫,我想起以前孬舅对我的照顾,于是说:

    “我给你舀水喝,你别揭发我。别说是我舀的水!”

    于是我用一个破瓦片,从飘dàng猫狗和我的jīng灵的臭水坑里,舀上来一瓦片水,从五斗橱的fèng隙中灌进去,孬舅在里边用嘴接着喝。孬舅边喝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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