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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废话_刘震云【完结】(2)

序幕

    前提:五十街西里:一个白天也在装睡的街区。

    前提:五十街西里人: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被自己的梦话吓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双手沾满了自己的胆汁。

    五十街西里新民谣:

    问:王老三你在哪里

    答:我家住在五十街西里

    问:王老三你为何哭泣

    答:让娘补胆娘不理

    童声合唱:

    我的娘你可知

    麻将声声jī已啼

    停下手中线

    停下手中衣

    先补儿的胆

    再补儿的衣

    老三非我真名

    我是王老七

1、老马:一个过分认真和多愁善感的鞋匠

    前提:老马:一个过分认真和多愁善感的鞋匠,家住五十街西里。

    凌晨四点,鞋匠老马被屠户老杜叫到一座水晶金字塔里。自从有了水晶金字塔,五十街西里说改变就改变了。老马一下感到自己年轻十岁:浑身轻松,尚未娶亲——实际上孩子已经能上街打醋和上电子房打游戏机了,满腹经纶,待遇不公——成了一个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不单是老马,自从有了水晶金字塔,五十街西里所有人的知识、素养和地位都因此增长了十倍,所有人的职业都进行了调换,所有人都增长了十公分——世界上再没有矮人,不管是思想还是行动。所有人都说起了别人的话。这就是水晶金字塔散发出来的魅力。魔塔之中,屠户老杜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ròu钩、割筋尖刀、剔骨髓用的铁钎和吸骨髓用的小钢管不见了,他的周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老马有些疑惑:难道他不管猪开始管人了吗?溅满血点的皮围裙不见了,老杜穿着西服,打着红领带,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恍惚之间,成了五十街西里的行动指导者。而且经过化妆,灯光之下,犹如一个蜡人。似乎他们还是亲戚关系,但到底谁是长辈呢?看他对老马说话的姿态和口气,似乎老马是后生和晚来者。最初的一个口吻,决定了他们的最终关系。

    老马接着疑惑:过去他去菜市场买ròu,或是老杜到他摊上补鞋,他们地位还是平等的呀。微胖、微笑、和蔼的老杜,现在居高临下地谈起他对五十街西里多年积累的感qíng,说起了开洗澡堂子的老冯、卖白菜的小白、搓背的老杨、卖杂碎汤打烧饼的老郭、捡破烂的老侯和在歌舞场当三陪的小石。讲述的都是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从jī叫说到大天亮,老杜qíng感的洪流还没有完全通过闸门。当老马被洪水淹没就要痛哭失声的时候——我对不起老冯、小白和小石,多夜之前,我去歌舞场补皮椅的时候还白白占过小石的便宜,小石还哭了,现在看来,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呀——老杜突然风云翻转,将老马随他奔涌而出的qíng感洪流憋回到老马的嗓子眼——老杜将五十街西里突然放大成全世界,微胖和微笑变成了尖瘦、尖啸和尖厉,将老马的qíng感漫游一下转为固定——如同把合唱转成独唱,把jiāo响乐转为二胡独奏,把一股奔腾翻转的浓烟倏间吸入一只瓶子——他用手指轻轻敲着ròu案——ròu案上还有些星星点点的打蔫的ròu末呢——问:

    "知道世界上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老马将思想和qíng感的引擎马上转成另外一个频道和网站仔细搜索,搜索半天回答:

    "新盖了一座水晶金字塔。"

    老马摇手:

    "这个人人皆知,我们不谈这个——撇开水晶金字塔,世界上还发生了什么?"

    老马搔着头思考:

    "除了水晶金字塔,别的没有发生什么呀——依然是江山如画,人心似铁。"

    老杜:

    "不要想大的,要想小的,不要想远的,要想近的,不要想表面的,要想本质的,不要想概括的,要想具体的,不要想形而上的,要想形而下的,不要想别人的,要想身边的。"

    老马又想。想了半天又搔着头说:

    "具体、身边也没发生什么呀——除了欢欣鼓舞,感激水晶金字塔。"

    老杜:

    "这就是我找你谈话的原因。"

    接着抄起ròu案子上的控制器揿了一下,老马面前的墙壁突然裂开了——花冈岩垒成的墙壁上,本来是长江、huáng河、长城和太行山的山水画呀——露出一块银幕,老杜又揿了一下控制器,一部纪录片开始放映了。先是金戈铁马的战争场面,许多人在捍卫人的尊严和江山社稷的战争中一点点倒下,慢镜头中,一匹匹大牲口鲜血喷涌地死去,夕阳和茅糙之中,刀枪和旗帜风涌而过,这时水晶金字塔慢慢叠出——当老马又要感qíng冲动潸然泪下时,老杜又轻轻敲着ròu案子说:

    "这只是片头。"

    "这只是历史。"

    接着纪录片又往下走。彩色片变成了黑白片。历史变成了现实。一队队老马所熟悉的朋友、邻居、前辈和后来者迎着镜头走了过来。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与日常生活和目前的改变和欢欣鼓舞不同的是,他们都变成了傻子。一样的表qíng,一样的步伐,一样的装束和发式,面部千篇一律地微笑着。这其中就有开澡堂子的老冯、卖白菜的小白、搓背的老杨、卖杂碎汤打烧饼的老郭和在歌舞场当三陪的小石。接着令老马吃惊的是,队伍中还夹杂着他爹、他娘、他妹妹和他哥。他们见了他也不打招呼。他爹手里还拿着一根猪尾巴。队伍走了三十分钟,他又发现一些熟悉的人,一些电视主持人——天天对着他说话、电影明星——那个女人不是谁谁吗、歌星、部分政治家、科学家、气功师——所谓的一批jīng英,如目前五十街西里已经改变的人们,天天在大众面前自以为是和呼风唤雨的人,现在也在队伍中埋头和有力地走着。他们一个个越过了老马。老马想抱着任何一个人失声痛哭。陌生也化成了亲qíng。但队伍的行走成了钢铁,任他一个人倒在队伍的脚下和尘土里挽救和gān嚎。一片真qíng又演变成滑稽的杂耍。老马成了一只上窜下跳被关在公园里的猴子。为什么我还在清醒?

    为什么你们变傻的时候不带着我?但正在这时,银幕又发生了变化,一群傻人突然发了疯,bào风雨到来之前的蚂蚁一样开始东奔西突,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地寻找什么。一些人疯狂地在往外掏心,一些人在拿刀子相互厮杀,老马他爹和打烧饼的老郭在愤怒地往下脱衣服,纽扣"嘭嘭"地被他们撕拽得满地乱滚——最后他们脱了个jīng光又将衣服抛向天空,他爹还在喊:"我还怕个什么!"还有二十几人拎起塑料桶就往身上倒汽油,接着就用打火机点火,银幕上燃起了浓浓的黑烟。这二十几人中似乎夹杂着歌舞厅小石苗条而rǔ丰的身影。我的亲亲,你慢一点。这一切是什么用意?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老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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