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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废话_刘震云【完结】(4)



    原来刚才放的一切还只是片头。老杜又摁了一下控制器,放映机又转动了。这时银幕上出现了改变之后的五十街西里。黑白变成了彩色。但银幕上出现的一切,和老马见到的五十街西里怎么就完全不同呢?就算改变之后,我们有这么繁华似锦吗?我们有这么五彩缤纷吗?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巨大的广告牌沿街林立。男人有这么雄壮和潇洒吗?女人有这么苗条和温雅吗?难道在改变之后,每个人又改变了一次?十公分之上又增长了十公分?——这次怎么把我给拉下了?怎么大家走的全都是模特的步子呀?是高尚社区吗?一帮高高的老大妈,又把自己化妆成小丑在扭秧歌。儿童呢?怎么就没有儿童呢?还有许多人爬着高梯子或坐着从一百多层的楼顶上垂下来的吊篮在刷房子。所有街道的颜色都改变了。所有的景观都焕然一新。但转眼之间,彩色又变成了黑白,所有的大楼都被烧焦了,所有的人又开始东奔西突。等一切安静下来,五十街西里竟变成了一个庞大的jīng神病院。栏杆,铁条,拔地而起的高大的围墙。但围墙之中的jīng神病人并不忧郁,一个个举着小旗在兴高采烈地欢迎着什么。这时老马突然从银幕上发现了自己。他穿着一件宋朝太尉的官服,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了jīng神病人面前。是视察吗?是参观吗?到了jīng神病人节吗?老马似乎记起多夜之前曾发生过这历史的一幕。自己还曾大权在握吗?自己还曾统帅三军吗?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照着历史的轨迹在腐败堕落?但高高在上的位置,已经使银幕之上和银幕之下的老马忘乎所以,只见他金光闪闪,举起自己的右手在喊:

    "朋友们好!"

    所有的jīng神病人都兴高采烈和训练有素地回应——万千条喉咙的喊声撼动山岳:

    "太尉好!"

    老马:

    "朋友们辛苦了!"

    jīng神病人:

    "为太尉服务!"

    老马环顾四周,对陪同视察的jīng神病院院长老苗说:

    "可以嘛。不疯嘛。——是谁在疯?不是别人,是我们自己!"

    穿着白大褂的老苗诺诺点头。这时老马又有些不放心:

    "不是有意组织和安排的吧?我到别的地方视察,经常发生这种qíng况。"

    老苗:

    "别的地方都不疯,所以有意安排,这里疯了,一切都是自然和由衷发生的。"

    老马:

    "既然这样,咱们再到重病区和重灾区看一下。"

    这时看出银幕上的老苗有些惊慌:

    "太尉大体和概括地看一看就行了——和一群病人,没必要计较得那么深入。"

    老马有些忘乎所以和过分认真:

    "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不深入重灾区,怎么能听到大家肺腑的心声呢?"

    接着欢迎人群不见了,旋转舞台转出甩手无边的yīn森的监牢。一群重病人披头散发被关在一间间小号里。老马率着队伍从这些小号前经过。老马又举起右手:

    "朋友们好!"

    谁知这时qíng况发生了变化,所有的重病人都扒着栏杆在愣愣地或笑嘻嘻地看着老马。没有回应,没有jiāo流,双方对双方的到来都有些吃惊和不解。老马还有些不甘心,又扬起手臂喊:

    "朋友们辛苦了。"

    这时一个类似摇滚歌手的病人扒着窗子说:

    "傻×,你是新来的吧?"

    银幕一下又定格到这里。老杜指着银幕说:

    "你还说一切跟你没关系,铁证如山的纪录片还不说明问题?心动如水,民动如烟,看你对着自己和自己统帅的一群疯子还能说什么!"

2、谁愿意统帅一帮疯子呢!

    老马有些委屈:

    "可我明明是清醒的呀。要疯是他们疯,反正我是不疯。要疯是另有原因,反正跟我的统帅和改变没有关系——谁愿意统帅一帮疯子呢!"

    谁知这又上了老杜的当,老杜得意地点着老马说:

    "可世界上的统帅,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民众改变和发疯。连帮主和气功师,都希望自己的门徒和弟子成为傻子和疯子呢——不然怎么以售其jian呢?你就不要金蝉脱壳和推卸自己的责任了——听说过漆宝之忧吗?"

    这时老马就像刚才的重病区的疯子一样入了老杜的圈套和牢笼——明明知道上了当,可还无法逃脱,只有按照对方规定的铁轨和道路滑行——老马愣愣地问:

    "漆宝是谁?家住五十街西里吗?"

    老杜鄙夷地点着老马说:

    "看你聪明伶俐,原来不学无术。看来不管是改变或不改变,你都是一个鞋匠。我一个杀猪匠都懂历史,而你连漆宝都不知道,怎么能不发傻和发疯呢?漆宝不是五十街西里你二姨,而是chūn秋鲁国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过时未嫁人家并不担心,每天依着一棵枣树仰天叹息。老马问:二姨,你每天在这里叹息什么?是想念自己的心上人或是在世上找不到心上人吗?而你二姨又对你一声叹息:志不同道也不同,二姨整天不是担心自己的夜生活如何度过,而是担心这个世界和民族的白天,鲁君老,太子幼,一旦鲁国有难,君臣父子都将受rǔ和发疯呢!看看人家漆宝,看到台上老的老小的小,没gān系还主动担当责任,而你有责任还极力推脱。谁不承认自己发疯呢?只有疯子本人——就像酒鬼从来不承认自己喝多一样!"

    这时老马就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疯又有些傻。没傻没疯也让你bī疯。这时老马才看出屠户老杜的本相。多夜之后老杜又说,这些经验也是改变之前从生活、五十街西里和屠宰场学来的,杀猪之前不让猪变疯,对于猪的临终也许更痛苦和更不人道呢。这时老马又有些自怜,从凌晨四点折磨到日上三竿,就是为了让老马在水晶金字塔里变成个傻子和疯子吗?对于众人的疯傻和改变,自己有没有责任呢?自己应不应该驮起已经变傻和变疯的故土和五十街西里呢?与其一人清醒,还不如变傻和变疯呢。亲人变傻和变疯之前没带着我,现在倒是老杜大爷又给了我一个加入、进入、浑然不觉一次一纳米地混入的机会。不是动脉注she,而是一分钟一滴的静脉点滴。不是灌溉,而是渗透。到底跟老杜大爷是亲戚关系呢。说是老杜大爷bī我和害我,用长远的历史眼光看说不定还是帮我和爱我呢。世上只要有一个人爱我,我就成不了大龄未嫁的漆宝。想着想着老马又想通了,倏忽和转念之间,他就真有些疯和傻了。他就不再qiáng调个xing、人权、隐私和自我了,加入大众和混沌一人唱众人和不管不顾走哪算哪把一切都jiāo给历史和上帝脱下太尉的官服也就无官一身轻了。老马突然觉得自己像卸了重载的货车,速度加快直达目的打开双蹦灯超过一辆又一辆还没有觉悟和卸载的货车只觉得两耳生风树林和天地一排排向后退倒也心旷神怡天地广阔禁不住一个人唱起了愉快的歌。回想往事也许有些辛酸,但悲喜jiāo加歧路分手又给我们的历史往事增添了些许回忆。qíng感的一点延伸,几十年后竟成了神奇;早年的一些误会和龌龊,竟成了你改变和成名之后的谈资。你无耻不无耻呀?但你转眼又将无耻化为自嘲。想到这里老马又落下了泪。看到老马一会哭一会笑老杜又qiáng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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