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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铺_刘震云【完结】(5)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忽然,天的尽头,跌跌撞掩走来一个人影。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指着那人影:

    “是吗?”

    我一看,顿时兴奋起来:“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样子。”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跑上前去,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爹!”

    天尽头有一回声:“哎!”

    “找到了吗?”

    “找到了,小子!”

    我高兴得如同疯了,大喊大叫向前扑。后面李爱莲跌倒了,我也不顾。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来的老头跟前。

    “找到了?”

    “找到了。”

    “在哪儿呢?”

    “别急,我给你掏出来。”

    老头也很兴奋,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看着爹。爹小心解开腰中蓝布,又解开夹袄扣,又解开布衫扣,从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脏书。我抢过来,书还发热,一看,上边写着“世界地理”。李爱莲又抢过去,看了一眼,兴奋得两耳发红:

    “是是,是《世界地理》!”

    爹看着我们兴奋得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才发现,爹的鞋帮已开了裂,裂口处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爹!”我惊叫。却是哭声。

    爹仍是笑,把脚收回去:“没啥,没啥。”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

    这时爹郑重地说:“你表哥说,这本书不好找,是qiáng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最多只能看十天,还得给人家送回去。”

    我们也郑重地点点头。

    这时爹又说:“你们看吧,要是十天不够,咱不给他送,就说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我们说:“十天够了,十天够了。”

    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莲。

    我忙解释:

    “这是我的同学,叫李爱莲。”

    李爱莲脸顿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同学,同学,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接着爹爬起身,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

    我说:“爹,您歇会儿再走吧。”

    爹说:“说不定你娘在家早着急了。”

    看着爹挪动着两只脚,从另一条路消失。我和李爱莲捧着《世界地理》又高兴起来,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并约定,叫天一早偷偷到河边集合,一块来背《世界地理》。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书,穿过玉米地,来到那天李爱莲割糙的河边。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便想从玉米地悄悄钻出,吓她一跳。但等我扒开玉米棵子,朝河堤上看时,我却呆了,没有再向前迈步。因为我看到了一副图画。

    河堤上,李爱莲坐在那里,样子很安然。她面前的糙地上,竖着一个八分钱的小圆镜子。她看着那镜子,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细。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huáng的颜色。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

    这一天,我心神不定。《世界地理》找来了,但学习效果很差,思想老开小差。我发现,李爱莲的神qíng也有些慌乱。我们都有些痛恨自己,不敢看对方的目光。

    晚上,我们来到大路边,用手电不时照着书本,念念背背。

    不知是天漆黑,还是风物静,这时思想异常集中,背的效果极好。到学校打熄灯钟时,我们竟背熟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便扔下书本,一齐躺倒在路旁的糙地上,不愿回去。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闪烁。天是那么深邃,那么遥远。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崇高,那么宽广,那么仁慈和那么美。我听见身边李爱莲的呼吸声,知道她也在看夜空。

    我们都没有话。

    起风了。夜风有些冷。但我们一动不动。

    突然,李爱莲小声说话:“哥,你说,我们能考上吗?”

    我坚定地回答:“能,一定能!”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这天空和星星就知道。”

    她笑了,“你就会混说。”

    又静了,不说话,看着天空。

    许久,她又问,这次声音有些发颤:“要是万一你考上我没考上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问题,身上也不由一颤。但我坚定地答:

    “那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长出了一口气,也说:“要是万一我考上你没考上,我也不会忘记你。”

    她的手在我身边,我感觉出来。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只略显粗糙的农家少女的手。那么冷的天,她的手是热的。

    但她忽然说:“哥,我有点冷。”

    我心头一热,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眼睛黑黑地、静静地、顺从地看着我。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嘴唇、鼻子,还有那湿湿的眼睛。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吻一个姑娘。

第五章

    累。累。实在是累。

    王全失眠更厉害了,一点睡不着,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象个jī窝。大眼看去,活象一个恶鬼。脾气也坏了,不再显得那么宽厚。有天晚上,因为“磨桌”打鼾,他狠狠将磨桌打了两拳。磨桌醒来,蒙着头呜呜的哭,他又在一旁啅牙花子,“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磨桌脑仁更痛了。一看书就痛,只好花两毛钱买了一盒清凉油,在两边太阳xué上乱抹。弄得满寝室都是清凉油味。我一天晚上到宿舍见他又在哭,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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