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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_刘震云【完结】(3)



    我:“那年旱得厉害吗?”

    姥娘比着:“怎么不厉害,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浇一瓢水,‘滋滋’冒烟。”

    这就是了。核对过姥娘,我又去找花爪舅舅。花爪舅舅到底当过支书,大事清楚,我一问到一九四二年,他马上说:“四二年大旱!”

    我:“旱成甚样?”

    他吸着我的“阿诗玛”烟说:“一入chūn就没下过雨,麦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块颗粒无收;秧苗下种后,成活不多,活的也长尺把高,结不成籽。”

    我:“饿死人了吗?”

    他点头:“饿死几十口。”

    我:“不是麦收还有三成吗?怎么就让饿死了?”

    他瞪着我:“那你不jiāo租子了?不jiāo军粮了?不jiāo税赋了?卖了田地不够纳粮,不饿死也得让县衙门打死!”

    我明白了。我问:“你当时有多大?”

    他眨眨眼:“也就十五六岁吧。”

    我:“当时你gān什么去了?”

    他:“怕饿死,随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范克俭舅舅。一九四二年,范克俭舅舅家在我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我姥爷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长工。东家与长工,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几个月时,便认我姥娘为gān娘。俺姥娘说,一到吃饭时候,范克俭他娘就把范克俭jiāo给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裤腰里。一九四九年以后,主子长工的身份为之一变。俺姥娘家成了贫农,范克俭舅舅的爹在镇反中让枪毙了;范克俭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银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说她嫁到范家一天福没享,就跟着受了几十年罪,图个啥呢?因为她与范克俭舅舅结婚于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几十年中,我家与范家仍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见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亲眼见俺姥娘拿一块月饼,像过去的东家对她一样,大度地将月饼赏给叫“娘”的范克俭舅舅。范克俭舅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与范克俭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下(这棵槐树,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忆一九四二年。一开始范克俭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这时我想起他是前朝贵族,不该提一九四九年以后实行的公元制,便说是民国三十一年。谁知不提民国三十一年还好些,一提民国三十一年范克俭舅舅bào跳如雷:“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

    我吃惊:“三十一年为什么坏?”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俺家烧了一座小楼!”

    我不明白:“为什么三十一年烧小楼?”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吗?”

    我答:“是呀,是大旱!”

    范克俭舅舅:“大旱后起蚂蚱!”

    我:“是起了蚂蚱!”

    范克俭舅舅:“饿死许多人!”

    我:“是饿死许多人!”

    范克俭舅舅将手中的“阿诗玛”烟扔了一丈多远:“饿死许多人,剩下没饿死的穷小子就滋了事。挑头的是毋得安,拿着几把大铡刀、红缨枪,占了俺家一座小楼,杀猪宰羊,说要起兵,一时来俺家吃白饭的有上千人!”

    我为穷人辩护:“他们也是饿得没办法!”

    范克俭舅舅:“饿得没办法,也不能抢明火呀!”

    我点头:“抢明火也不对。后来呢?”

    范克俭舅舅诡秘地一笑:“后来,后来小楼起了大火,麻秆浸着油。毋得安一帮子都活活烧死了,其他就作鸟shòu散!”

    “唔。”

    是这样。大旱。大饥。饿死人。盗贼蜂起。

    与范克俭舅舅分手,我又与县政协委员、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县书记坐在一起。这是一个高大的、衰败的、患有不住摆头症的老头。虽然是县政协委员,但衣服破旧,上衣前襟上到处是饭点和一片一片的油渍。虽是四合院,但房子破旧,瓦檐上长满了枯huáng的杂糙。还没问一九四二年,他对他目前的境况发了一通牢骚。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牢骚多么有理,因为他的鼎盛时期,是一九四九年之前当县书记的时候。不过那时的县书记,不能等同于现在的县委书记,现在的县委书记是全县上百万人的父母官,那时的县书记只是县长的一个笔录,何况那时全县仅二十多万人。不过当我问起一九四二年,他马上不发牢骚了,立即回到了年轻力壮的鼎盛时期,眼里发出光彩,头竟然也不摇了。说:

    “那时方圆几个县,我是最年轻的书记,仅仅十八岁!”

    我点头。说:“韩老,据说一九四二年大旱很厉害?”

    他坚持不摇头说:“是的,当时有一场常香玉的赈灾义演,就是我主持的。”

    我点头。对他佩服。因为在一九九一年,中国南方发水灾,我从电视上见过赈灾义演。我总觉得把那么多鱼混杂的演艺人集合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想到当年的赈灾义演,竟是他主持的。接着老人家开始叙述当时的义演盛况及他的种种临时抱佛脚的解决办法。边说边发出慡朗开心的笑声。等他说完,笑完,我问:“当时旱象如何?”

    他:“旱当然旱,不旱能义演?”

    我绕过义演,问:“听说饿死不少人,咱县有多少人?”

    他开始摇头,左右频繁而有节奏地摇摆。摆了半天说:“总有个几万人吧。”

    看来他也记不清了。几万人对于当时的笔录书记,似也没有深刻的记忆。我告别他及义演,不禁长出一口气,也像他一样摇起头来。

    这是在我故乡河南延津县所进行的旱qíng采访。据河南省志载,延津也是当时旱灾最严重的县份之一。但我这些采访都是零碎的、不完全、不准确的,五十年后,肯定夹杂了许多当事人的记忆错乱和本能的按个人兴趣的添枝或减叶。这不必认真。需要认真的,是当时《大公报》重庆版派驻河南的战地记者张高峰的一篇报道。这篇报道采访于当年,发表于当年,真实可靠xing起码比我同乡的记忆更真实可靠一些。这篇报道的标题是:《豫灾实录》。里边不但描写了旱灾与饥饿,还写到饥饿的人们在灾难里吃的是什么。这使我深深体会到,翻阅陈旧的报纸比到民间采访陈旧的年头便当多了。我既能远离灾难,又能吃饱穿暖居高临下地对灾难中的乡亲给予同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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