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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_刘震云【完结】(6)



    河南的qíng况是如此之糟,以致在好几年中都有人逃荒到陕西、甘肃和川北……结果是河南的人口相对减少,而留下来的,人和赋税负担相对加重了。在前线地区,农民的日子最苦,那里受灾也最重。因此,来自那里的人口流动也最多。来自郑州的一位传教士说,早在当年的饥荒袭来

    之前,那个地区的许多田园就已荒无人烟了。

    这种qíng况今年发展到了顶点。最盲目的政府官员也认识到,在小麦欠收后,早chūn将发生严重缺粮。早在七月间,每天就有约一千名难民逃离河南,但是,征粮计划不变。在很多地区,全部收成不够纳粮的需要。在农村发生了一些抗议,但都是无力的,分散的,没有效果的。在少数地方,显然使用了军队对付人民。吃着榆树皮和gān树叶的灾民,被迫把他们最后一点粮食种子jiāo给税收机关。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农民还必须给军队jiāo纳军马饲料。这些饲料比起他塞进自己嘴里的东西,其营养价值要高得多。

    以上是谢伟思的报告。为什么我引用谢的文字而不引证别的书籍呢?因为谢是外国人,不身在复杂的其中,也许能更客观一些。但谢伟思所说的,还不是最严重的,即:在灾难中的灾民,并不被免除赋税,而是严令其仍按正常年景税赋征收因而实际上税赋已超过正常年景还不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统治这些灾民的一些官员,还借灾民的灾难去投机发财。据美国记者白修德亲眼目睹,有些部队的司令把部队的余粮卖给灾民,发了大财。来自西安和郑州的商人,政府的小官吏、军官以及仍然储蓄着粮食在手的地主,拼命以罪恶的低价收买农民祖辈留下来的田地。土地的集中和丧失同时进行,其激烈程度与饥饿的程度成正比。

    当我们被这么一些从委员长一直到小官吏、地主所统治的时候,我们的命运cao纵在他们手里,我们对他们的cao纵能十分放心吗?

    后来,就必然出现了大批的脱离了土地的灾民,出现一个由东向西的大规模的流民图。这流民中,就包括河南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的俺二姥娘、俺三姥娘全家,包括村里其他许多父老乡亲。他们虽然一辈子没有见过委员长,许多青壮年一听委员长还自觉立正,但是,委员长在富丽堂皇的huáng山别墅的态度,一颦一笑,都将直接决定他们的生死和命运。委员长思索: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他们思索:我们向哪里去逃荒?

第四章

    花爪舅舅直到现在还有些后悔。当初在洛阳被抓了壮丁,后来为什么要逃跑,没有在部队坚持下来呢?我问:“当时抓你的是哪个部队?”

    花爪舅舅:“国军。”

    我:“我知道是国军,国军的哪一部分?”

    花爪舅舅:“班长叫个李狗剩,排长叫个闫之栋。”

    我:“再往上呢?”

    花爪舅舅:“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我事后查了查资料,当时占据洛阳一带的国民党部队,隶属胡宗南。我问:“被抓壮丁后gān什么去了?”

    花爪舅舅:“当时就上了中条山,派到了前线。日本人的迫击pào,‘啾啾’地在头上飞。打仗头一天,班副和两个弟兄就被炸死了。我害怕了,当晚就开溜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我:“是呀,大敌当前,民族矛盾,别的弟兄牺牲了,你开溜了,是不大像话,该后悔。”花爪舅舅瞪我一眼:“我不是后悔这个。”

    我一愣:“那你后悔什么?”

    花爪舅舅:“当初不开溜,后来跑到台湾,现在也成台胞了。像通村的王明芹,小名犟驴,抓壮丁比我还晚两年,后来到了台湾,现在成了台胞,去年回来了,带着小老婆,戴着金壳手表,镶着大金牙,县长都用小轿车接他,是玩的不是?这不能怪别的,只能怪你舅眼圈子太小,年轻不懂事。当时我才十五六岁,只知道活命了。”

    我明白了花爪舅舅的意思。我安慰他:“现在后悔是对的,当初逃跑也是对的。你想,一九四三年,离抗日战争结束还有两年,以后解放战争还有五年,谁也难保证你在诸多的战斗中不像你们班副一样被打死。当然,如果不打死,就像犟驴一样成了台胞;如果万一打死,不连现在也没有了。”

    花爪舅舅想了想:“那倒是,子弹没长眼睛;我就是这个命,咱没当台胞那个命。”

    我说:“你虽然没当台胞,但在咱们这边,你也当了支书,总起说混得还算不错。”

    花爪舅舅立即来了jīng神:“那倒是,支书我一口气当了二十四年!”

    但马上又颓然叹口气:“但是十个支书,加起来也不顶一个台胞呀。现在又下了台,县长认咱是谁呀。”

    我安慰他:“认识县长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犟驴吗?舅舅,咱们不说犟驴了,咱们说说,俺二姥娘一家、三姥娘一家,当初是怎么逃荒的,你身在其中,肯定有许多亲身经历。”

    一说到正题,花爪舅舅的态度倒是变得无所谓,叙述得也简单和枯燥了。两手相互抓着说:“逃荒就逃荒呗。”

    我:“怎么逃荒,荒怎么逃法?”

    他:“俺爹推着独轮车,俺二大爷挑着箩筐,独轮车上装些锅碗瓢盆,箩筐里挑些小孩。路上拉棍要饭,吃树皮,吃杂糙。后来到了洛阳,我就被抓了兵。”

    我不禁埋怨:“你也说得太简单了,路上就没有什么现在还记得的事qíng?”

    他眨眨眼:“记得路边躺着睡觉特冷,半夜就冻醒了。见俺爹俺娘还在睡,也不敢说话。”

    我:“后来怎么抓的兵?”

    他:“洛阳有天主教办的粥场,我去挤着打粥,回来路上,就被抓了兵。”

    我:“抓兵俺三姥爷三姥娘知道不?”

    他摇摇头:“他们哪里知道?认为我被人拐跑了。再见面就是几年之后了。”

    我点点头。又问:“你被抓兵他们怎么办?”

    他:“几年后我才听俺娘说,他们扒火车去陕西。扒火车时,俺爹差点让火车轧着。”

    我:“俺二姥娘家一股呢?”

    他:“你二姥爷家扒火车时,扒着扒着,火车就开了,把个没扒上来的小妹妹———你该叫小姨,也给弄失散了,直到现在没找见。”

    我点点头。又问:“路上死人多吗?”

    他:“怎么不多,到处是坟包,到处是死人。扒火车还轧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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