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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连_刘震云【完结】(3)



    但他哪里知道,排长不吃这菜,是嫌这大肥ròu片子不好吃,突然闯来“老肥”,把吃剩的脏菜倾到自己盘子里,直气得浑身乱颤,用手指着“老肥”:

    “你,你gān什么你!”

    接着将盘子摔到地上。稀烂的菜叶子,溅了一地。

    晚上睡觉,“老肥”qíng绪坏极了。嘴里唉声叹气,在门口翻身。我睡醒一觉,还见他双手抱着头,在那里打滚。我出去解手,他也趿拉着鞋跟出来。到了厕所,带着哭腔向我摊手:

    “班副,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我说:“好心不好心,又让人家戗了一顿。”

    他说:“排长急我我不恼,我只恼王滴他们。排长急我时,他们都偷偷捂着嘴笑……”

    我说:“自己gān了掉底儿事,还能挡住人家笑?”

    接着又安慰他两句,劝他早点睡觉。他说:“班副,你得和我谈谈心。”

    我说:“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谈心。快点睡吧,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

    他叹了一口气,和我回去睡觉。这时月牙已经偏西,只有两个站岗的哨兵,在远处月光下游动。

第二章

    军事训练开始了。一个班为单位,列成一队练cao: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还练卧倒和匍匐前进:身子一扑倒在地上,不准用脚蹬,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往前爬……

    白天累了一天,夜里也不得安宁,练紧急集合。半夜睡得正香,“嘟嘟”一阵哨响,紧急集合!不准开灯,要你十分钟时间穿得衣帽整齐,背着背包、提着长枪跑到cao场上。大家不怕白天训练,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钟的黑暗时间,屋里吵成一锅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袜了,就是我穿错了你的裤子,哪里出得去?但连长、指导员已经背着手枪站在cao场上,检查人数,看哪班是最后一个。然后严肃地说:几公里处几公里处有特务,限二十分钟赶到。你就拖着长枪、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来,累得通身流汗,气喘吁吁,这时连长、指导员又站在cao场等你,检查各人的背包散形没有,衣裳穿错没有。

    各班都有出洋相的。我们班出洋相最多的,是“老肥”和“元首”。“元首”长得瘦瘦的,平时一脸严肃,不爱说话,爱心里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爱将左右脚穿反,左鞋穿到右脚上,右鞋穿到左脚上。连长让他出列,在队伍前走一个来回,他鞋成外八字,走来走去,像只瘸腿的病鸭。大家都笑了。散队回宿舍,白面书生王滴说:

    “其实连长不该批评‘元首’,紧急集合抓特务,反穿鞋有好处,脚印不宜辨认。”

    大家看着“元首”,又笑了。“元首”的两只鞋还没换过来,闷头坐在铺头,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剜了王滴一眼。

    “老肥”出洋相,是爱把裤子穿反,大口朝后,露着屁股。连长不好让他出列展览,只是说有人把裤子都穿反了,“还没抓特务,自己先把裤子穿反!”散队后,“老肥”揪住屁股后边的开口,qíng绪十分沮丧。似乎特务没抓到,全是因为他的裤子。

    夜里不但紧急集合,还得站岗。两人一班,一班一个小时,往下传着一个马蹄表。十六、八岁的孩子,在家里还是睡打麦场的年龄,现在白天训练一天,哪里会不困?困不说,还饿。晚饭明明吃饱了,吃了好几个蒸馍杠子,晚上一站岗就饿。饿不说,还冷。这戈壁滩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几度、二十几度。轮到我站岗,最向往的地方,是连队的锅炉房。烧锅炉的老兵叫李上进。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样,他不欺负新兵,见了我还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烧锅炉有夜班饭,即七八个包子,自己在炉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匀给我两个,然后坐在烧火的条凳上,踢蹬着双腿,眯着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确实烤得好,焦huáng喷香的,吃了还想吃。可惜不能太抢人家的夜班饭,只好抹着嘴说:“吃饱了,吃饱了”,将又递过来的包子推回去。他爱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见面,就问我。

    “写入党申请书了吗?”

    我摇摇头,说:“刚到部队,就写?”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还着急,挥着手说:“赶快写,赶快写,回去就写!像我,就因为申请书jiāo得晚,现在当了三年兵,还没入上!”

    可等我背地里打听别的老兵,申请书早jiāo晚jiāo,不是决定的,决定的是找组织谈心。何况李上进没能及时入党,也不是因为申请书递得晚,是因为他受过处分。受处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探亲时,偷偷带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为了谈对象。与对象见面那天,他穿了一身新军装,扎上武装带,屁股蛋子上吊着一把刺刀,跟着父母从集市上穿过,觉得挺威风。后来对象是谈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怎么被部队知道了,便给了他一个处分,也影响了他的进步。第二次见面,我不由关心起他,问:

    “那你什么时候能解决?”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铁棍,一手拈着刚钻出的小胡须,说:‘据我估计,快了。’”

    “为什么快了?”

    “你看,这不让我烧锅炉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烧锅炉就能入党?

    他说:“领导让你烧锅炉,不是对你的考验吗?”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兴,说:“不管早晚,你总能解决。我听说有的老兵直到复员,还不能解决。”

    李上进说:“那真是丢死人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大家对部队生活都有些熟悉了,连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了。这时大家也开始懂得追求进步,纷纷写起了入党、入团申请书,早晨起来开始抢扫帚把。随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紧张了。因为大伙总不能一块进步,总得你进步我不能进步,我进步你不能进步;你抢了扫帚把,表现了积极,我就捞不着表现。于是大家心里都挺紧张,一到五更天就睡不着,想着一响起chuáng号就去抢扫帚把。

    这时班里要确定“骨gān”。所谓“骨gān”,就是在工作上重点使用。能当上“骨gān”,是个人进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着想当“骨gān”。可连里规定,一个班只能确定三个“骨gān”,这就增添了问题的复杂xing。拿我们班来说,我是班副,是理所当然的“骨gān”。另一个是王滴,大家也没什么说的,因为他能写会画,会一横一竖地写仿宋字,出墙报,还会在队伍前打拍子唱歌。问题出在“元首”和“老肥”身上,他们俩谁当“骨gān”,争论比较大。这二位都是最近由后进变先进的典型。紧急集合不再搞得丢盔撂甲。“元首”的办法,是左右鞋分别用砖压住,到时候不会错脚;“老肥”睡觉不脱裤子,自然不会穿反。这样,二人往往比别人还先跑到cao场上,表现比较突出。何况平时他们还主动gān别的好事。“元首”是不声不响掏连里的厕所;“老肥”是清早一起来就抢扫帚把,有一天夜里还做好事,一人站了一夜岗,自己不休息,让同志们休息。两人比较来比较去,相持不下。这时班长想起了灯绳。在部队,灯绳不是随便拉的。要“骨gān”守着。灯绳在门口吊着,“老肥”正好挨着门口睡。如果让“元首”当“骨gān”,就要和“老肥”换一换位置。可班长一来怕麻烦,二来“老肥”睡门口是排长决定的,于是对我说:“让李胜儿当吧。”于是,“老肥”就成了“骨gān”,继续掌管灯绳。当初让“老肥”睡到门口是排长对他的惩罚,现在又因祸得福,当上了“骨gān”。“老肥”露着两很大huáng牙,乐了两天。而“元首”内心十分沮丧,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给班长写了一份决心书,说这次没当上“骨gān”,是因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后要向“骨gān”学习,争取下次当上“骨gān”。其他十几名战士,也都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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