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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140)

  方子衿说:“你明天就走了?”

  陆秋生说:“是这样打算的。”

  方子衿说:“那这房子么办?”

  陆秋生说:“让梦白住吧。如果你能调上来,将来你也住进来。”

  方子衿不说了。陆秋生掏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又是一阵猛咳。方子衿说,戒了吧。陆秋生说,除了它,我还有什么?方子衿又沉默了片刻,说,哥,我跟你商量件事。陆秋生说,么事?方子衿说,他回来了,要见梦白。陆秋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反问,哪个?你说哪个要见梦白?她说,还有哪个?姓赵的。陆秋生哦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方子衿说,当年,我在医院里生梦白,丽敏打电话去他单位,他要大鸣大放,连看都不肯来看女儿一眼。二十二年了,梦白没见过他一次面,没用过他一分钱。算了,我不说了,梦白是怎么长大的,你清楚。他这算么事?我把女儿拉扯大了,他倒好,回来要女儿了。陆秋生说,这些年,他不是倒霉吗?方子衿看了陆秋生一眼,说,你以为他和你一样?陆秋生说,也许他这些年……方子衿打断了他,说,你说他这些年过得很艰难,是不是?你错了,他过得好得很。她见陆秋生以不相信的眼神看着自己,便说,你是不晓得,他的党籍没有被开除,职务还一升再升,恢复工作的时候人家也觉得奇怪,一个大右派,怎么当上县革委会副主任了?

  陆秋生没有说话,而是猛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什么吸进肚子里去一般。方子衿看懂了他的表qíng,问,你知道这件事?

  他说,我听说过。不过没想到是他。像他这种qíng况,全国恐怕也找不到几例。

  赵文恭确实是一个特例。当初,他第一批被划成极右,经历了一系列批斗之后,被送去劳改,一年后,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返乡。不过,有关方面并没有派人押送,而是将档案jiāo给他,让他自己回去。谁都没料到,公社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是赵文恭的亲戚,他在赵文恭的档案里做了手脚,然后安排赵文恭当了公社的宣传gān事。如此一来,赵文恭又成了gān部,并且一步步升迁。粉碎“四人帮”后,县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调整,他竟然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政审时,竟然没有查出他的这段历史。按理说,提拔一名革委会副主任是一定要外调的,不仅要外调赵文恭读过的大学,也一样要外调他曾经工作过的省地质局。二十多年间,他会经历无数次外调。可在他那位亲戚的关照下,所有外调竟然全部蒙混过关。直到省里为他平反的通知文件发下来,县里才清楚竟然有这么件事。

  方子衿说,是啊,他现在得意了,可以名正言顺当他的副处长了,以为自己有资本来要回女儿了。陆秋生没有说话,却点起了又一支烟,顿时咳得勾起了身子。方子衿充满怜意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再劝说几句,话到嘴边,说出的却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陆秋生摆了摆手,说,我觉得不是这个问题。他是梦白的父亲,这一点,你不能否认,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方子衿说,你的意思是,让梦白去见他?他说,梦白已经成人了,是个大学生了,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决定?

  方子衿将下好的面条盛在碗里,没有说话。陆秋生说,这一关,总得过的。方子衿叹了一口气,说,我怕。陆秋生不说了,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他知道,她的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一种血缘和亲qíng间的战争。让梦白认下自己的父亲,不仅仅因为他们有血缘,还因为父亲目前回到省里当处长了,户口在省城。相反,她的母亲却在下面的小县里。以目前大学的分配原则,如果没有这个父亲,她要留在省城的机会要小得多。方梦白一旦认下自己的父亲,方子衿或许会认为是对自己的否定吧?qíng感上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他说,这件事,你不能替她决定。而且,你也不方便出面和她谈。要不,我找她谈谈?方子衿将其中的一碗面递到他的手里,说,如果她要认,怎么办?陆秋生说,那句话怎么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孩子毕竟大了。方子衿将另一碗面端到他的手里,说,你先去吧。

  陆秋生端着两碗面条来到方梦白的门前,没有空出的手敲门,只好用脚轻轻踢了几下。方梦白将门打开,连忙伸手端过面条,说,陆伯伯,你叫我出去嘛。陆秋生说,不碍事,你的学习要紧嘛,我闲着也是闲着。方梦白端过面条,将桌上的书向旁边移了一点,把碗放在空出的地方,吃一口面条,看几行字。陆秋生在她身边坐下来,吃了一口面,对方梦白说,梦白,我跟你商量件事。方梦白从书中抬起头,看着他。他说,我记得你爸爸也是划了右派的,现在也应该拿到改正通知书了吧。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说,他拿到通知书后,第一件事肯定是想见你。方梦白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稀罕。他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他毕竟是你爸爸,血缘关系你不能不认吧。方梦白说,我没有爸爸,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陆秋生还想说点什么,见她的态度,最终没说,将两人吃过的碗收了,回到厨房。方子衿坐在那里,面前的一碗面没有动过。见他进来,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他,么样?他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方子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端起已经冷了的面,往嘴里扒了几口,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他说,你快吃面吧,都冷了。

  方子衿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陆秋生和自己是有分歧的,她因此不再涉及此事,而是谈周昕若。方子衿说,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命运?如果说没有,那么,周校长和余老师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得到这么个结局。对此,陆秋生的看法又是不同,他认为,与千千万万的人相比,他们已经够幸运了。像胡之彦那样一些人,曾经嚣张一时,结果又能怎样?方子衿说,胡之彦只是一个特例,像李淑芬这样的人,倒是大有市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的运动中,他们都是幸运儿。相反,像她这样,自从二十岁之后,就像走到了一条岔道上,没有一天是顺的。陆秋生说,是啊,人生走在路上,而面前的路不会总只有一条。人们永远不知道那些被自己拒绝的路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同时,人们也很难认识到,人生的艰难,主要因为选择的错误。

  潜意识里,方子衿明白他这是在旁敲侧击,说明她没有选择他,是她这一生错误的根源。他在暗指她对白长山的爱,误了三个人的一生。可她想,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陆秋生,心里又一直爱着另一个人,这一生,真的就会幸福吗?她曾试图作出这样的选择,于是她先嫁给了赵文恭,后嫁给了彭陵野,事实证明她错了。这或许就是她无法挣脱的宿命,她永远不可能生活在没有爱qíng的婚姻里。

  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陆秋生感到自己最后的努力成为泡影,再争论下去,也于事无补。他站起来,说,太晚了,明天我还要赶路,你也早点睡吧。他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并不十分坚定。意识深处,他希望像从前某次那样,她会主动留他。他回到房间,先将门反闩了,又想,或许她犹豫之后,会改变主意?他将门闩拉开,任门虚掩着。直到蒙眬睡去,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天还没亮,他从chuáng上爬起来,先去方梦白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传来均匀的鼾声,再到方子衿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行李昨天已经清好了,几件旧衣服,一箱子书而已。还是当兵时的习惯,将衣服和被子绑扎在一起,给方子衿和方梦白留了张条子,提着箱子背上包便跨出了门。

  方子衿竟然站在门口,朦胧的曙色中,她的影子非常模糊,像一尊神。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一时失控,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挣扎,静静地让他抱着。他突然兴奋得发狂,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瞬间彻底地融化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他火热的唇去寻找她的唇。然而,在最后一刻,她逃避了,将头偏向了一边。他以为这一切只是出于某种女xing的本能,因此用双手掌着她的脸,再一次将自己的唇送上去。这次,她非常坚决地偏过头去。

  几十年的时间,变化的只是岁月,却根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感qíng。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前走去。她说,我去送你。他很坚决地说,不用了。她在那里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去帮他提箱子。他没有松手,而是说,你回去睡吧。她不说话,也不松手。他说,你回吧,还是我一个人走比较好。

  他的语气虽然不重,却是很坚决的拒绝。她再没有力气向前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曙色中,他的身影更显得孱弱矮小,整个人似乎萎缩了一般。她很希望自己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那样,她就不会独自品味这种刀割一般的疼痛了。她经历了两次无爱的婚姻,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婚姻就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流,冲涤了她所有的激qíng,令她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难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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