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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91)

  无论她的想象力有多好,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面临这样一个难题。一时间,她不知该对女儿说些什么,似又不好不说,随口问了句,哪个胡伯伯?

  女儿说:“援朝的爸爸。”

  在南区,胡援朝是所有孩子的孩子头,无论是比她大的还是比她小的,都听她指挥。今天,梦白去找援朝,见她家的大门是开的,里面的门关了,有声音传出来。她叫了几声,没有人应。她以为援朝在家里故意不理她,从前门出来,绕到了胡家的后面。后门是闩上的,她于是想趴到窗前去看。她人太矮小,仅仅只能够上窗台,看不到里面。她搬了两块砖头,摞在一起,站上去往里面一看,看到胡之彦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亲嘴。

  方子衿觉得应该对女儿说点什么,可她实在为难。女儿才那么小,这事没法对她说清。只好对女儿说,这事你别到处乱说。女儿不解地看着母亲,说为么事?你不是说好孩子不能说谎吗?你不是说好孩子不能做坏事吗?大人为么事就可以做坏事?

  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吴丽敏来了。方子衿像见到救星一般,大声叫道,丽敏,你不是去医院当书记了吗?怎么现在有时间来了?吴丽敏一来,将这事给岔开了。

  吴丽敏不久前提升为附属医院内科党支部书记,正科级。吴丽敏见了她,也不说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家里拉。方子衿觉得她今天的表qíng奇怪,进门后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吴丽敏说她今天看到了李淑芬。方子衿觉得好笑,这有什么惊奇的?她和李淑芬住在同一个院子,几乎天天见到。吴玉敏说,你别急,听我说完嘛。你知道我在哪里见到她的?方子衿不再说话,只是以询问的目光看她。吴丽敏说,我今天去卫生厅办事,结果看到她坐在办公室的一张办公桌后面,正向两个办事员发号施令。她向卫生厅的熟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李淑芬已经正式调卫生厅担任政治部办公室主任,正处级。

  听到这个消息,方子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巡回医疗队归办公室领导,李淑芬要整她,可以说是举手之劳。

  自己竟然会惹下这么一个宿敌,越想越觉得绝望。环境就像一根无影的绳索,绑在她的身上,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挣脱不了。以前,她也曾想过调动工作,比如调到哪一家医院当医生。可现在,整个中衢省她都不能调了。医学院还接受卫生厅和教育厅的双重领导,一旦调去了医院,就只有卫生厅一个婆婆了。那时,李淑芬岂不是想怎样捏她都行?她觉得,自己唯一的希望,原本是和白长山结婚,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这个希望遥不可及,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

  那些天,方子衿的心qíng糟透了。感觉中,自己的头顶上悬着一颗大铁球,铁球只是被一根细细的线拴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砸得她头开脑裂,肝脑涂地。半个月后,巡回医疗队的新名单下来了,竟然没有她。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心中一喜,继而更加惶恐起来。李淑芬这次不给她小鞋穿,是否表明她正在计划更进一步的行动?

  既然不必参加巡回医疗队,她也不需要再请保姆了。小红虽然走了,方叔叔的影子却还在。方子衿的家里,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是几棵菜,有时是一袋子萝卜,也有的时候是一条鱼。方子衿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是怎么送进来的?南区居委会的那些老太太们,每天戴着袖标四处转悠,哪家来了客人,她们总是第一个知道。如果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向居委会申报,她们肯定找一个检查卫生呀检查火烛呀之类的借口上门了。陌生人更是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这院子里。这个方伯伯怎么进来的?难道说,他原本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或者是学院里的什么人?

  有这个神秘方叔叔送来的东西,又少了保姆的那些开销,与其他人家相比,方子衿的日子自然好过些。即使如此,她还是盼着日子快点过。在此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二十四节气与农业的关系,以为那只是季节的标志。周围的人都在关心节气,惊蛰一过,雨水多了起来,整天都是烟雨蒙蒙。如果是以往,城里人都讨厌这个时节,清晨出来的时候,明明见天是晴朗的,到了下午,却忽然有了风有了雨,气温也突然降低下来,寒气加重,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今年的chūn天,几乎所有人都盼望着雨水更充足一些,不要再像上年一样到处是旱灾。连那些街头修鞋的也会吟诵好雨知时节当chūn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日子磨磨蹭蹭过到清明,方子衿突然烦躁起来。这个日子是她最为不安的日子。以前的清明,她总会为死去的父母以及哥哥姐姐烧点纸钱,后来破四旧立四新,纸钱再不能烧了,让她有一种欠下巨债的感觉,一到这个日子就惶恐不安。经历了饿死许多人的去年,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在这些人的心里,今年的清明,自然是重过所有日子。方子衿也想像别人一样,悄悄地给亡人烧点钱。可走遍了几个商店,根本见不到那东西。这几天,常常能见到一堆一堆的纸灰,而她却弄不懂那些人从哪里买到的纸。

  站在商店门口,她怅然四顾,想看看是否能发现某个人手上拿着那东西,自己也好上前问问是从哪里买的。偌大一个宁昌市,肯定有什么地方能买到那东西,可她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对于这个宁昌,也实在是陌生得很。

  有一个修鞋匠挑着担子从她面前走过。那是一个矮矮个子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很旧很破,倒也gān净,一顶破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他从面前走过时,方子衿原本不会注意他,可他非常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种眼光极其特别,像利箭一般,刺了方子衿一下。方子衿的心中暗自一个咯噔。这目光好熟悉,应该是一个熟人的目光,至少也是认识的人。可是,她何曾认识一个修鞋匠?

  修鞋匠踽踽地走过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跨上脚踏车,往相反的方向驶去。她得去一趟老城区,或许有卖钱纸的铺子?没料到,老街比学院附近管理还紧,大街上随时可以见到戴袖标的老太太走来走去,经过每个人的身边,她们都会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将此人搜查一遍。她骑着脚踏车走了几条街,qíng况大同小异,根本见不到一间私人的小店。她想,这类东西,或许只在暗地里jiāo易吧。

  没办法,中午还得赶回去给女儿做饭。带着遗憾,她调转了车头。进入学院大门时,迎面见到了那个修鞋匠。修鞋匠显然也见到了她,有意不和她照面一般,在她从他身边一驶而过时,他将头扭向了一边。过去之后,方子衿有点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挑着修鞋担站在那里,面是向着她的。他在看她。距离太远,又只是一瞥,她看不到他的目光,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中有一股巨大的热能。他发现她转头看自己,连忙转过了身子,急急地向校门外走去。

  回到家,打开门,一眼看到窗下有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那是一只破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她走过去拿起布袋,打开来,见里面除了香烛以外,有叠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纸。这些纸上有排得整整齐齐的印痕,外圆内方,是铜钱印。

  还是很小的时候,方子衿看过父亲打纸钱,左手拿一个印模子,右手拿根木头,轻轻地往印模子上面敲几下。印模子是一块木头,类似于一枚大古钱的形状,下面钉着一块铁,铁上铸着两枚钱的模子,每一枚外面都是圆的,里面方方正正。打的时候,将一沓huáng纸摞在一起,将印模子一排一排地打下去,直到整块纸密密麻麻打上钱印。解放后扫四旧,破除封建迷信,这些东西都在清扫之列,市场上是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没有印模子,有些人家便不打,直接拿huáng表纸一烧了事。

  看到这些东西,方子衿自然和那个神秘的方叔叔联系到了一起,而且第一次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形象,这个形象和那个修鞋匠产生了联系。是啊,一个修鞋匠要进入这个院子,不是一件难事,没有人会对他产生怀疑。然而,自己的生活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修鞋匠的?这个修鞋匠不仅仅关心她和女儿艰难的生活,甚至连清明烧纸钱这样的事,也考虑得周周全全。可见这个人对自己,不是一般的了解。在艰难的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在默默地关心和照顾着自己,想到这一点,方子衿的心中便有着无限的温馨和感激。她想,下次如果再见到他,一定要赶过去看一看他到底是谁。

  清明节。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整整一天,飘飘洒洒的雨丝漫天地飞舞着。方子衿撑着那把补过多次的油纸伞,提着一只袋子向外走去。刚刚离开六号楼,迎面遇到居委会的主任。老太太戴着红袖标,手里拿着电筒,见了她,脸上顿时堆起了微笑,可那微笑看上去很假,饱含着足够的警惕。老太太说,是方老师呀,这么晚了还出去?方子衿突然间明白了,居委会和民兵组织都在盯着这个日子,一旦被他们抓到,轻则批判,重则可能游街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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