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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_阿城【完结】(2)

第一章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cha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láng似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斗争之中除了阶级,尚有国际,出身孬一些,组织上不太放心。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she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两边儿行李架上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jīng瘦的学生孤坐着,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拢在袖里。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了我一跳,急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儿的,你肯定会。来一盘吧,我带来家伙呢。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往里掏着。我说:我只会马走日,象走田。你没人送吗?他已把棋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盘却搁不下,他想了想,就横摆了,说:不碍事,一样下。来来来,你先走。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好最后一个棋子,一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来,你先走。我奇怪了,可还是拈起pào,往当头上一移。我的棋还没移到,他的马却啪的一声跳好,比我还快。我就故意将pào移过当头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说:你还说不会?这pào二平六的开局,我在郑州遇见一个高人,就是这么走,险些输给他。pào二平五当头pào,是老开局,可有气势,而且是最稳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么走了,手在棋盘上游移着。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棋盘,又把手袖起来。

    就在这时,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一片。车身忽地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一手护着棋盘,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车开了一会儿,车厢开始平静下来。有水送过来,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边的人打了水,说:谁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怜的样子,问:下棋吗?要放缸的人说:反正没意思,来一盘吧。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对手说:这横着算怎么回事儿?没法儿看。他搓着手说:凑合了,平常看棋的时候,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你先走。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嘴里叫着:当头pào。他跟着跳上马。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马吃了对方的pào。我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又实在对象棋不感兴趣,就转了头。

    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像在找什么人,一眼望到我,就说:来来来,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就摇摇头。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我说没见啊。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一声。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走,该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一生?同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说: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说着,就仔细看着这个jīng瘦的学生。王一生勉qiáng笑一笑,只看着棋盘。

    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后来拚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间常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为不喜欢象棋,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但王一生的大名,却常被班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一二,知道王一生外号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说,而且在他们学校那一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个数学脑子,这很合qíng理,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觉得不过是大家寻逸闻鄙事,以快言论罢了。后来运动起来,忽然有一天大家传说棋呆子在串连时犯了事儿,被人押回学校了。我对棋呆子能出去串连表示怀疑,因为以前大家对他的描述说明他不可能解决串连时的吃喝问题。

    可大家说呆子确实去串连了,因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处走,常常送他一点儿钱,他也不问,只是收下。后来才知道,每到一处,呆子必要挤地头看下棋。看上一盘,必要把输家挤开,与赢家杀一盘。初时大家见他其貌不扬,不与他下。他执意要杀,于是就杀。几步下来,对方出了小汗,嘴却不软。呆子也不说话,只是出手极快,像是连想都不想。待到对方终于闭了嘴,连一圈儿观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儿的时候,与呆子同行的人就开始摸包儿。大家正看得紧张,哪里想到钱包已经易主?待三盘下来,众人都摸头。这时呆子倒成了棋主,连问可有谁还要杀?有那不服的,就坐下来杀,最后仍是无一盘得利。

    后来常常是众人齐做一方,七嘴八舌与呆子对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众人快走,因为师傅多了,常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争吵起来。就这样,在一处呆子可以连杀上一天。后来有那观棋的人发觉钱包丢了,闹嚷起来。慢慢有几个有心计的人暗中观察,看见有人掏包,也不响,之后见那人晚上来邀呆子走,就发一声喊,将扒手与呆子一齐绑了,由造反队审。呆子糊糊涂涂,只说别人常给他钱,大约是可怜他,也不知钱如何来,自己只是喜欢下棋。审主看他呆像,就命人押了回来,一时各校传为逸事。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副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讶,要收呆子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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