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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_阿城【完结】(7)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起来,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腰进来,把东西放在chuáng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rǔjīng,纸包的一斤jīng白挂面。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舔着嘴唇。麦rǔjīng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脚卵不好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倒严实,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的是人家的,从来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呢?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chuáng上。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chuáng铺,放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的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锄来送。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dàng着,像是没有屁股。

第三章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的回忆王一生光膀子大战脚卵。我说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门出高士。据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gān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走,常在荒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林是什么人,只听脚卵神chuī,将信将疑,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然赢了脚卵,当然更了不起。这里的知青在城里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的,外号棋呆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的消息,都一致否认,说王一生怎会输棋呢?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了信,也不见回音,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加上农场知青常常斗殴,又输进火药枪互相she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去。

    一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一生可有消息?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赛,相约一起请假去总场看看。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藉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着王一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在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却只有jiāo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概不出售。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ròu,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ròu醉,就找了一处糙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gān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gān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就问gān事是不是搞漏掉了。gān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字编的,都已分好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们住下的糙棚里,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类,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让我今晚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还说主要靠我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久没见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不堪,规矩一点儿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来,瞪着大眼看别人争。文体gān事急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每场下来,脚卵总是嚷野蛮,埋怨脏。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王一生还没有影子,就都相约要回去了。脚卵要留在地区文教书记家再待一两天,就送我们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是他。王一生在街口另一面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住,看见我们,就横街向我们跑来。到了跟前,大家纷纷问他怎么不来参加比赛?王一生很着急的样子,说:这半年我总请事假出来下棋,等我知道报名赶回去,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我刚找了由头儿,跑上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赛得怎么样?大家一迭声儿地说早赛完了,现在是参加与各县代表队的比赛,夺地区冠军。王一生愣了半晌,说:也好,夺地区冠军必是各县高手,看看也不赖。我说:你还没吃东西吧?走,街上随便吃点儿什么去。脚卵与王一生握过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拥到一家小馆儿,买了一些饭菜,边吃边叹息。王一生说:我是要看看地区的象棋大赛。你们怎么样?要回去吗?大家都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我说:我再陪你一两天吧。脚卵也在这里。于是又有两三个人也说留下来再耍一耍。

    脚卵就领留下的人去文教书记家,说是看看王一生还有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走不多久,就到了。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了脚卵,不再说什么,只让等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子,只见窗台上摆了一溜儿花糙,伺候得很滋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huánghuáng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上放着几张大报与油印的简报。不一会儿,书记出来,胖胖的,很快地与每个人握手,又叫人把简报收走,就请大家坐下来。大家没见过管着几个县的人的家,头都转来转去地看。书记呆了一下,就问:都是倪斌的同学吗?大家纷纷回过头看书记,不知该谁回答。脚卵欠一下身,说:都是我们队上的。这一位就是王一生。说着用手掌向王一生一倾。书记看着王一生说:噢,你就是王一生?好。这两天,倪斌常提到你。怎么样,选到地区来赛了吗?王一生正想答话,倪斌马上就说:王一生这次有些事耽误了,没有报上名。现在事qíng办完了,看看还能不能参加地区比赛。您看呢?书记用胖手在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又轻轻用中指很慢地擦着鼻沟儿,说:啊,是这样。不好办。你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不好办。听说你很有天才,可是没有取得资格去参加比赛,下面要说话的,啊?王一生低了头,说:我也不是要参加比赛,只是来看。书记说:那是可以的,那欢迎。倪斌,你去桌上,左边的那个桌子,上面有一份打印的比赛日程。你拿来看看,象棋类是怎么安排的。倪斌早一步跨进里屋,马上把材料拿出来,看了一下,说:要赛三天呢!就递给书记。书记也不看,把它放在茶几上,掸一掸手,说:是啊,几个县嘛。啊?还有什么问题吗?大家都站起来,说走了。书记与离他近的人很快地握了手,说:倪斌,你晚上来,嗯?倪斌欠欠身说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来。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气,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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