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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王_阿城【完结】(6)



    我于是随肖疙瘩到他的糙房去。到了,进去,房里很暗,肖疙瘩跪在地上探身到chuáng底,抻出一块方石,又探身向chuáng底寻了一会儿,忽然大叫:“六爪!”门口的小糙棚里响动了一下,我回身一看,六爪已经赤脚蹿了进来,问:“整哪样!”肖疙瘩跪在地上,问:“那块青石呢?找来给叔叔磨刀。”六爪看一看我,眯起一只眼睛,用手招招,示意我凑近。我弯下腰,将脸移近他。他将手括在嘴上,悄悄地问:“有糖么?”我直起身,说:“没有了,明天去买来给你。”六爪说:“青石是明天才用么?”我料不到他会有这个心计,正要笑,肖疙瘩已经站起来,扬起右手,吼道:“小狗日的!找打么?”六爪急忙跑到门口,吸一下鼻子,哼着说:“你有本事,打叔叔么!青石我马上拿来,叔叔明天能买来糖?去县里要走一天,回来又是一天,好耍的地方叔叔能只待一天?起码四天!”肖疙瘩又吼道:“我叫你吃嘴巴子!”六爪嗖地一下不见了。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便说:“老肖,别凶孩子,我找找看谁那里还有。”肖疙瘩眼睛柔和了,叹一口气,抻一下chuáng单,说:“坐。孩子也苦。我哪里有钱给他买糖?再说人大了,山上能吃的东西多得很,自己找去吧。”肖疙瘩平日不甚言语,但生产队小,各家qíng况,不需多日便可明了。肖疙瘩家有三口人,六爪之外,尚有肖疙瘩的老婆,每月挣二十几元。两人每月合有七十元,三人吃喝,却不知为什么过得紧紧巴巴。我坐在chuáng上,见chuáng单边沿薄而且透朽,细看图案,原来是将边沿fèng拼作中间,中间换作边沿,仍在使用。一chuáng薄被,隐隐发huáng绿的面子,是军队的格式;两只枕头,形状古怪,非要用心,才会悟出是由两只袖子扎成。屋内无桌,一个自制木箱垫了土坯,摆在墙角,除此之外,家具便只有chuáng了。看来看去,就明白一家的财产大约都在箱中,可箱上并无锁,又令人生疑其中没有什么。我说:“老肖,你来农场几年了?”肖疙瘩进进出出地忙倒水,正要将一缸热茶递给我,听见问,仰头想想,短粗的手指略动动,说:“哪!九年了。”我接过缸子,chuī一chuī浮着的茶,水很烫,薄薄地吸一口,说:“这里这么多树,为什么不做些家具呢?”肖疙瘩摩一摩手,转一转眼

    睛,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又将气吐出来。

    这时六爪将青石搬来。肖疙瘩将青石与方石摆在一起,又叫六爪打一些水来,从四把刀中拿出一把,先在方石上磨十几下,看一下,又在青石上缓缓地用力磨。几下之后,将手指放在刃上试试,在地上放好,正要再磨一把,忽然问:“磨四把整哪样?”我将山上的事讲了一遍,肖疙瘩不再磨刀,蹲在地下,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肖疙瘩累了,便放下缸子,蹲下去将剩下的两把刀磨好,说声:“我上山去。”于是辞了肖疙瘩,走出门外。六爪在门口用那只异指挖鼻孔,轻轻叫一声:“叔叔。”我明白他的意思,抚一下他的头,他便很高兴,钻到门口的小糙棚里去了。

    上到山上,远远见那棵大树已被砍出一大块浅处,我吆喝说:“快刀来了!”大家跑过来拿了刀走近大树。我捏一把刀说:“看我砍。”便上一刀、下一刀地砍。我尽量摆出老练的样子,不作拼力状,木片一块块飞起来,大家都喝彩。我得意了,停住刀,将刀伸给大家看,大家不明白有什么奥秘,我说:“你们看刃。刃不缺损。你们再看,注意刃的角度。上一刀砍好,这下一刀在砍进的同时,产生两个力,这条斜边的力将木片挤离树gān。这是科学。”李立将刀拿过去仔细看了,说:“有道理。我来试试。”李立一气砍下去,大家呆呆地看。四把刀轮流换人砍,进度飞快。

    到下午时,大树居然被砍进一半。李立高兴地说:“我们今天把这棵树拿下来,创造一个纪录!”

    大家都很兴奋:我自报奋勇,将两把刀带下山去再磨。

    下到山底时,远远望见肖疙瘩在菜地里,便对他喊说:“老肖!那棵树今天就能倒了呢!”肖疙瘩静静地等我走到跟前,没有说话。我正要再说,忽然觉出肖疙瘩似在审视我的样子,于是将我的兴奋按下去,说:“你不信吗?全亏了你的方法呢!”肖疙瘩目光散掉,仍不说话,蹲下去弄菜。我走回队里,磨刀时,远远见肖疙瘩挑一挑菜走过去。

第四章

    快下工时,太阳将落入远山,天仍旧亮,月亮却已从另一边升起,极大而且昏huáng。队上的其他人沿路慢慢走下山去,李立说:“你们先回吧。我把这棵树砍倒再回去。”大家眼看大树要倒,都说倒了再回,于是仍旧轮流砍。大树gān上的缺口已经很大而且深了,在huáng昏中似乎比天色还亮。我想不会再要好久就会完工,于是觉出有尿,便离开大家找一个方便去处。山上已然十分静寂,而且渐生凉气,迎着昏huáng的月亮走出十多步远,隐在糙里,正在掏,忽然心中一紧,定睛望去,糙丛的另一边分明有一个矮矮立着的人。月亮恰恰压在那人的肩上,于是那人便被衬得很暗。我镇定下来,一边问是哪个,一边走过去。

    原来是肖疙瘩。

    我这才觉出,肖疙瘩一直在菜地班,没有到山上来过,心中不免有突兀之感。我说:“老肖,收工了。”肖疙瘩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并不说什么。我背过他,正在撒尿,远远听一阵呐喊,知道树要倒了,便急忙跳出糙丛跑去看。

    大家早都闪在一边。那大树似蜷起一只脚,却还立着,不倒,也无声息。天已暗下来,一树的枝叶黑成一片,呆呆地静着,傻了一般。我正纳闷,就听得啪啪两声,看时,树仍静着。又是三声,又是一声,树还静着,只是枝叶有些抖。李立向大树走了两步,大家都日叫起来,李立便停住了。半晌,大树毫无动静,只那巨大的缺口像眼白一样,似乎是一只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什么。李立动了一下,又是近前,猛然一片断裂声,有如一座山在咳嗽。树顶慢慢移动,我却觉得天在斜,不觉将腿叉开。树顶越移越快,叶子与细枝开始飘起来,树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天忽然亮了。

    大家的心正随着沉下去,不料一切又都悄无声息。树明明倒了,却没有巨大的声响。大家似在做梦,奇怪极了,正纷纷要近前去,便听得背后短短的一声吼“嗨!”

    大家都回过身来,只见肖疙瘩静静地立着,闹不清是不是他刚才吼了一声。肖疙瘩见大家停住,便抬起脚迈糙过来,不看大家,径直向大树走去。大家都跟上去,肖疙瘩又猛地转回身,竖起一只手,大家明白有危险,又都停下来。

    肖疙瘩向大树走去,愈近大树,愈小心,没有声息。李立开始慢慢向前走,大家有些好奇而且胆怯,也慢慢向前走。

    原来大树很低地斜在那里。细看时,才知道大树被无数的藤缠着,藤又被周围的树扯住。藤从四面八方绷住大树,抻得有如弓弦,隐隐有铮铮的响声。猛然间,天空中一声脆响,一根藤断了,扬起多高,慢慢落下来。大树晃动一下,惊得大家回身便走,远远停住,再回身看时,大树又不动了,只肖疙瘩一人在离树很近的地方立着。大家再也不敢近前,更不敢出声,恐怕喊动了那棵大树,天塌地陷,伤着肖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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