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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王_阿城【完结】(8)



    我问六爪:“我们刚来时你吃到几颗?”六爪一下将糖吐在纸上,说:“我爹不让我去讨别人的东西。”肖疙瘩的老婆笑着说:“他爹的脾气犟,不得好死。”队长呆呆地看着六爪,叹一口气,站起来,说:“老肖回来,叫他找我。”我问:“老肖上哪儿啦?”六爪很高兴地说:“我爹去打野物。打了野物,托人去县上卖了,便有钱。”说完小心地将糖用原来的纸包好,一起攥在左手里。肖疙瘩的老婆一边留着队长,一边送队长出去。队长在门口停下来,忽然问:“老肖没有跟你们说什么吧?”我见队长看着我,但不明白问的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摇摇头,队长便走了。

    六爪很高兴地与我说东说西,我心里惦记着队长的意思,失了心思,也辞了六爪与他的母亲出来。

    月光仍旧很亮,我不由站在场上,四下望望。目力所及的山上,树都已翻倒,如同尸体,再没有初来时的神秘。不知从什么地方空空隐隐地传来几声麂子叫,心里就想,也不知肖疙瘩听到没有,又想象着山上已经乱七八糟,肖疙瘩失了熟悉的路径,大约有些尴尬。慢慢觉得凉气钻到裤裆里,便回去睡觉。

第六章

    山上的树木终于都被砍倒。每日早晨的太阳便觉得格外刺眼。队里的活计稀松下来,我于是请假去县里买糖块,顺便耍一耍。天还未亮,便起身赶十里山路去分场搭车。终于挤上一辆拖拉机,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方才到县里。一路上随处可见斩翻树木的山,如随手乱剃的光头,全不似初来时的景象。一车的人都在议论过不了半月,便可放火烧山,历年烧山都是小打小闹,今年一定好看。到了县上,自然先将糖买下,忍不住吃了几粒,不料竟似吃了盐一般,口渴起来,便转来转去地找水来喝。又细细地将县上几家饭馆吃遍,再买票看了一场电影,内容是将样板京戏放大到银幕上,板眼是极熟的,著名唱段总有人在座位上随唱,忽然又觉得糖实在好吃,免不了黑暗中又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后来觉出好笑与珍贵,便留起来不再吃。这样dàng了两天,才搭拖拉机回到山里。

    沿着山路渐渐走近生产队,远远望见一些人在用锄锄什么。走近了,原来是几个知青在锄防火带,见我回来了,劈头就问:“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很高兴地说:“糖。”大家纷纷伸手讨吃。我说:“我是给六爪买的。”一个人便说:“肖疙瘩出事了。”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出了什么事?”大家索xing搁了锄,极有兴趣地说起来。

    原来肖疙瘩本是贵州的一个山民,年轻时从家乡入伍。部队上见他顽勇,又吃得苦,善攀登,便叫他gān侦察。六二年部队练兵大比武,肖疙瘩成绩好,于是被提为一个侦察班长。恰在此时,境外邻国不堪一股残匪骚扰,便请求这边部队协助剿除。残匪有着背景,武器装备jīng良,要剿除不免需打几场狠仗,肖疙瘩的班极为jīng悍,于是被委为尖刀,先期cha入残匪地区。肖疙瘩领着七八个人,昼夜急行,迂回穿cha,摸到残匪司令部。这司令部建在一个奇绝的崖上,自然是重兵把守。可攀崖头是肖疙瘩的拿手好戏,于是领了战士,五十米直用手指头抠上去。残匪司令部当然料不到,枪响不到一声,已被拿下。肖疙瘩命手下人用残匪电台直呼自己部队,指挥部便有令让他将电台送回,其他的仗不要他打。肖疙瘩于是带了一个四川兵将电台扛回来。电台不是轻家伙,一路走得自然极累而且焦渴:偏偏一路山高无水,专找水源,又怕耽误命令:可巧就遇到一片桔林。四川兵是吃惯桔子的,便请求吃一两个。肖疙瘩初不肯答应,说是违反纪律:又想想部下实在不容易,就说:“吃一个吧,放钱在树下。”待吃完才发现自己的钱邻国是不能用的,又无什么可以抵替,想想仅只一个桔子,就马虎了,赶路回来。战役大获全胜,部队集合。肖疙瘩一班人的作用是明摆着的,于是记集体一等功。征尘未及清扫,就脏兮兮地立在头排接受首长检阅。首长坐车一阵风地来了,趋前向战士们问好,战士们撼天动地地回答。首长爱兵如子,不免握手抚肩,为肖疙瘩的一班人舒展衣角。首长为那个四川兵做这些时,碰到他口袋里鼓鼓的一块,便很和蔼的笑问是什么。四川兵脸一下白掉,肖疙瘩叫四川兵回答首长询问。四川兵慢慢将那个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个桔子!肖疙瘩当即血就上头了,不容分说,跨上一步,抬腿就是一脚。侦察兵的腿脚是好动的?四川兵当即腿骨折断,倒在地下。首长还未闹清怎么一回事,见肖疙瘩野蛮,勃然大怒,立即以军阀作风撤销肖疙瘩的一等功,待问明qíng由,又将一班的集体功撤销,整肃全军。肖疙瘩气得七窍生烟,想想委屈,却又全不在理,便申请复员。部队军纪极严,不留他,但满足了肖疙瘩不回原籍的请求。肖疙瘩背了一个处分,觉得无颜见山林父老,便到农场来,终日在大山里钻,倒也熟悉。只是渐渐不能明白为什么要将好端端的森林断倒烧掉,用有用的树换有用的树,半斤八两的账算不清,自然有些怀疑怨言。“文化大革命”一起,肖

    疙瘩竟被以坏人揪出来做为造反的功绩,罚种菜,不许gān扰垦殖事业。日前我们砍的那棵大树,肖疙瘩下山后对支书说,不能让学生自己砍,否则要出危险。支书便说小将们愿意自己闯,而且很有成绩,上面也在表扬,不需肖疙瘩来显示关怀,又记起自己负有监督改造的责任,就汇报上面,把肖疙瘩的言语当作新动向。

    我叹了,说:“肖疙瘩也是,在支书面前说失职,支书当然面子上下不来。”另一个人说:“李立也是抽疯,说是要砍对面山上那棵树王,破除迷信。”大家都说李立多事,我也不以为然。说话间到了下班时间,大家便一路说着,问了我在县上如何耍,一路走回队上。

    回到队上,未及洗涮,我就捏了糖去找六爪。六爪见了糖,欢喜得疯了,窜来窜去地喊母亲找东西来装,并且拿来两张糖纸给我看。我见糖纸各破有一个dòng,不明白什么意思,六爪便很气愤地说:“老鼠!老鼠!”骂完老鼠,又仔细地将糖纸展平夹进连环画里,说是糖纸上面有金的光,再破也是好的,将来自己做了工人有一把刀后,把这糖纸粘在刀把上,会是全农场最好的刀。肖疙瘩的老婆找来一只竹筒,六爪认为绝对不行,老鼠的牙连木箱都会咬破,竹子算什么?我忽然瞥见屋内有一只空瓶,便说老鼠咬不动玻璃。六爪一边称赞着,一边将糖一粒一粒地装进瓶里。瓶里装满了,桌上尚余三粒。六爪慢慢地推了一粒在我面前,忽然又很快地调换了一块绿的给我,说我那块是红的。又慢慢推了一粒在他母亲面前,说是让母亲吃。肖疙瘩的老婆将糖推给六爪,六爪想了想,又将糖推在小桌中央,说是留给父亲吃。我也将我的一块推到小桌中央。六爪看看,说:“爹吃两块么?”我说:“你有一瓶呢!”六爪省悟过来,将自己的一块也推到小桌中央。我看着六爪细细地将桌上微小的糖屑用异指粘进嘴里,说:“你爸呢?,’六爪并不停止动作,说:“菜地。”我辞了母子二人出来,肖疙瘩的老婆连连问着价钱,我坚决不要她拿钱出来,肖疙瘩的老婆为难地说:“六爪的爹知道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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