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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识与通识_阿城【完结】(26)



    在这个发现之前,医学界认为感觉器官先将感觉信息传到丘脑,转为脑的语言,再传到大脑皮层的感觉处理区,整理成感觉,形成认知和意义,再传到qíng感中枢,决定如何反应,再通知其它脑区和全身。通常的qíng况确实如此,这意味着,杏仁核是依靠来自大脑皮层的指令来决定qíng绪反应。

    勒杜克斯的革命xing发现是,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丘脑到大脑皮层的神经元,他找到了我们以前没有发现的丘脑直达杏仁核的一小绺神经元。这样,杏仁核抢先于大脑皮层的处理过程,激发出qíng绪反应与相应的行为反应方式,先斩了再说。

    勒杜克斯用实验证明了杏仁核处理过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印象和记忆。他以极快的速度在试验者眼前闪过图形,试验者根本没有察觉,可是之后,他们会偏好其中的一些很奇特的图形,也就是说,我们在最初的几分之一秒,已经记得内容并决定了喜欢与否,qíng绪可以独立于理智之外。

    至于海马回,则是一个qíng境记忆库,用来进行信息的比对,例如,关着的láng与荒野中的láng,意义不一样。海马回管的是客观事实,杏仁核则负责qíng绪意义,同时也是掌管恐惧感的中枢。如果只留下海马回而切掉杏仁核,我们在荒野中遇到一只láng不会感到恐惧,只是明白它没有被关着而已。又如果有人用一把枪顶在你脑袋上,你会思考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但就是无法感到恐惧,做不出恐惧的反应和表qíng,同时也不能辨认别人的恐惧表qíng,于是枪响了。这是不是很危险?

    杏仁核主管qíng绪记忆与意义。切除了杏仁核,我们也就没有所谓的qíng绪了,会对人失去兴趣,甚至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所渭“绝qíng”,也没有恐惧与愤怒,所谓“绝义”,甚至不会qíng绪xing地流泪。虽然对话能力并不会失去,但生命可以说已经失去意义。

    杏仁核掌管的恐惧,在动物进化中地位特殊,分量吃重,因为它决定了动物在生死存亡之际的反应,战还是逃。

    杏仁核储存qíng绪记忆,当新的刺激出现,它就将之比对过去的记忆,新的刺激里只要有一项要素与过去相仿佛便算符合,它就开始按照记忆了的qíng绪经验启动行为。例如我们讨厌过一个人,以后只要这个人出现,我们不必思考就讨厌他或她。勒杜克斯称此为“认识前的qíng绪”。

    这样,虽然杏仁核的反应是为保护我们的生存,但在一个变化迅速的环境里,我们不免会受到误导。因为一,很可能旧的qíng绪记忆相对新的刺激已经过时;二,杏仁核的反应虽然快,但失之糙率。

    我们的童年时期,是杏仁核开始大量储存qíng绪记忆的时期,这也就是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原因。一个成人,在事件发生时,最先出现的qíng绪常常就是他的杏仁核里童年就储存下来的qíng绪模式。你可以明白,父母常在小孩子面前吵架甚至动手,小孩子虽然小到还抱着奶瓶,但他已经“看”在杏仁核里了,他只是还不能思考这个记忆。这也就是最危险的。nüè待,娇宠,虚伪,等等等等,小孩子将来有的好受了。前些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发生中国留学生卢刚杀人事件,是一个典型的EQ出了问题的例子,因为卢刚的IQ没有问题。童年,少年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人,他们的杏仁核,就是国家的qíng绪命运,跟着感觉走?

    如果你还记得我在《爱qíng与化学》里介绍过的前额叶,你就知道事qíng还有补救。前额叶主司压抑,它的理xing作用可以调节杏仁核的“冲动”。前额叶会在刺激的瞬间对各种可能进行评估,选出最佳决策,再策动行为。

    这就是最基本的EQ。

    我们的社会,qiáng调了知识,qiáng调了知识经济,这似乎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没有EQ,“人”将不“人”,“社会”将不“社会”。“劳动创造了人类”,这个“劳动”如果讲的是工具使用,促使IQ不断发展,是有问题的。我看这个“劳动”应该解为劳动组织,这个组织,就是不断成熟的社会关系,它的成熟,是由人类的前额叶与杏仁核的互相平衡造成。我们的前额叶里都是一些什么软件?我们有怎样的行为被孩子的杏仁核记忆为qíng绪?

    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仁”,我们意识到那是个EQ的里程碑吗?孔子的教材里当然有彼时的IQ成果,但他的弟子们在《论语》里,记载的都是老师的EQ啊,那里面有迫切的qíng绪焦虑。两千年后的子孙没有了自己环境中的EQ问题吗?一个富足但是EQ低下的社会,是个可怕的社会吧?EQ是不是较IQ来得重要而且迫切呢?

    你如果说我既然用一种知识的形式讲出以上,所以是一种IQ,所以IQ比EQ重要而且迫切,我当然只好闭嘴,去讲EQ对艺术的重要了,不过,那是下一个题目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墨西哥城

艺术与qíng商

    一九八五年,评家说这一年是中国文学转型的一年,这一年,当时还是西德的一个叫PatrickSuskind,中文译音为苏斯金(台湾译音为徐四金,正好与我的一个朋友重名)的人出版了他的一本小说DasParfun,意思是香水。

    《香水》轰动西德,一下卖出了四十万本,旋即再轰动世界,被译成二十七种文字。苏斯金在一九八四年写过一个单人剧剧本《低音大提琴》,一直到现在还是德国常演出的剧。

    出了《香水》之后,一九八七年,苏斯金有个短篇《鸽子》,九一年则有短篇《夏先生的故事》。《夏先生的故事》配cha图,现在给小说做cha图真是罕见,cha图者是我最喜欢的漫画家桑佩(Jean-JacquesSempe),我不太买小说,但这一本买了,算收藏。

    《香水》实在是一本很绝的小说,绝在写的是嗅觉。小说开始的一段,我个人认为可删,(是不是狂妄了?)将第二段作为开始:

    我们要讲的这个时代,城里到处弥漫着咱们当代人无法想象的臭味儿。道儿上是堆肥臭;后院是尿骚臭;楼梯间是烂木头味儿、老鼠屎味儿;厨房是烂菜帮子味儿;屋儿里憋着一股子陈年老灰味儿;卧房里是黏chuáng单子味儿,cháo被子味儿,尿壶的呛人味儿;烟囱是硫磺的臭jī蛋味儿;皮革场是碱腥味人;屠宰场是血腥味儿;人身上一股子汗酸味儿,衣服老不洗是股子酸臭味儿,嘴里喷烂牙味儿,胃里涌出来葱头的热臭味儿;上点儿年纪以后,就是一股子rǔ酪的哈啦味儿,酸奶和烂疮味儿。

    河边儿臭,教堂臭,桥根儿臭,皇宫也臭。乡下人和教士一样儿臭,学徒和师傅的婆娘臭成一个样儿;贵族从头臭到脚;皇帝也臭,臭得像野畜生,皇后臭得像头老山羊,无冬无夏。十八世纪,还控制不了诸多细菌的祸害,人类拿它们没法子,凡是活物儿,别管老还是小,没有不臭的。

    巴黎是法国最大的城圈子,所以最臭。这首善之区有个地方,打铁街和铁器街之间的无名尸坟场更是臭得出格儿。八百年了,主宫医院和间壁的教区,成打的大车运来死人,堆到沟里,一层摞一层,天天如此,积了有八百年。一直到后来,法国大革命前,有几个死人堆塌了,漾出来的咸臭味儿让塞纳河边儿的人不是嚷嚷就算了,而是bào动。闹到后来,关了坟场,再起出几百万的烂骨头,运到蒙马特地下坟场,原来的地方儿,搞成个菜市儿卖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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