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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闲说_阿城【完结】(8)



    白居易到长安,长安的名士顾况调侃他说“长安米贵,白居不易”,意思是这里米不便宜,留下来难哪,这其实是说流行歌曲的填词手竞争激烈。

    白居易讲究自己的诗通俗易懂,传说他做了诗要去念给不识字的妇女小孩听,这简直就把通俗做了检验一切的标准了。

    做诗,自己做朋友看就是了,为什么会引起生存竞争?看来唐朝的诗多商业行为的成分,不过商品质量非常高,伪劣品站不住脚。

    唐代有两千多诗人的五万多首诗留下来,恐怕靠的是世俗的传唱。

    唐的风采在灿烂张狂的世俗景观,这似乎可以解释唐为什么不产生哲学家,少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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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而言之,周,秦,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清,皇家不是汉人。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若说的是恢复到明,明的朱家却是回族,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汉族种xing的纯粹,是很可怀疑的,经历了几千年的混杂,你我都很难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在座有不少华裔血统的人生连鬓胡须,这就是胡人的遗传,蒙古人种的是山羊胡子,上唇与下巴的胡须与鬓并不相连。

    中国历代的战乱,中原人不断南迁。广东人说粤语是唐音,我看闽南语亦是古音,以这两个地区的语音读唐诗,都在韵上。

    北方人读唐诗,声音其实不得jīng神,所以后来专有金代官家的“平水韵”来适应。毛泽东的诗词大部分用的就是明清以来做近体诗的平水韵。

    所谓的北方话,应该是鲜卑语的变化,例如入声消失了。你想北方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狂奔,入声音互相怎么会听得到?听不到岂不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入声音是会亡族灭种的。

    内地说的普通话,台湾说的国语,都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话。杭州在浙江,杭州话却是北方话。北宋南迁,首都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转成了南宋的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想来杭州话会是宋时的河南话?

    殷人大概说的是最古的汉话,因为殷人是我们明确知道的最古的中原民族,不过炎帝治下的中原民族说的话,也可算是汉话,也许我们要考一考苗瑶的语言?不过这些是语言历史学者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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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福建,到漳浦,县城外七十多里吧,有个“赵家城”在山里头,原来是南宋宗室赵若和模仿北宋的汴梁建了个迷你石头城,为避祸赵姓改姓huáng。过了一百年,元朝覆亡,huáng姓又改回姓赵。汴京有两湖,“赵家城”则有两个小池塘模仿着。城里有“完璧楼”,取“完璧归赵”的意思。

    我去的时候城里城外均非人民公社莫属,因为石头城保存得还好,令我恍惚以为宋朝就有了人民公社。

    中国南方的客家人保存族谱很认真,这是人类学的一大财富。中国人对汉族的历史认真在二十几史,少有人下死功夫搞客家人的族谱,他们的语言,族谱,传说,应该是中原民族的年轮,历代“汉人”“客”来“客”去的世俗史。

    我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中国的原版地方志多得不得了,回北京后说给一个以前在琉璃厂旧书铺的老伙计听。

    我这个忘年jiāo说,辛亥革命后,清朝的地方志算是封建余孽,都拉到琉璃厂街两边儿堆着,好像现在北京秋后冬储菜的码法儿。日本人先来买,用文明棍儿量高,一文明棍儿一个大铜子儿拿走,日本人个儿矮棍儿也短,可日本人懂。后来西洋人来买,西洋人可是个儿高棍儿也长,还是一文明棍儿一个铜子儿拿走。不教他们拿走,也是送去造纸,堆这儿怎么走道儿呀?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从秦始皇开始的传统,之前的周灭商,周却是认真学习商的文明制度。我们看陕西出土的甲骨上的字形,刻得娟秀,一副好学生的派头。孔子是殷人的后裔,说“吾从周”,听起来像殷jian的媚语,其实周礼学殷礼,全盘“殷”化,殷亡,殷人后裔孔子坦然从周,倒是有道理的。

    秦始皇以后,历代常常是民族主义加文化小革命,一直到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都是。元朝最初是采取种族灭绝政策,汉人的反弹是“八月十五杀鞑子”。

    之后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新鲜在有“无产阶级”四个字,好像不关种族了,其实毁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的超种族。论到破坏古迹,则太平天国超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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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常听到说中国文化只剩下一个吃,但中国世俗里如此讲究吃,无疑是看重俗世的生活质量吧?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qiáng旺。说到吃,世间上等的烹调,哪国的都有,而且还要变化得更好,中国的几大菜系就更不用说了。

    粤人不吃剩菜,令我这个北方长成的人大惊失色,北方谁舍得扔剩菜?从前北京有一种苦力常吃的饭食叫“折箩”,就是将所有的剩菜剩饭汇在一起煮食。我老家的川菜,麻辣的一大功能就是遮坏,而且讲究回锅菜,剩菜回一次锅,味道就深入一层。

    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

    前些年文化热时,用的一句“魂兮归来”,在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咱们现在到无论多么现代化管理的餐厅,照例要送上菜单,这是古法,只不过我们这种“神”或“祖宗”要付钞票。

    商王汤时候有个厨师伊尹,因为烹调技术高,汤就让他做了宰相,烹而优则仕。那里煮饭的锅,也就是鼎,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闽南话现在仍称锅为鼎。

    极端的例子是烹调技术可以用于做人ròu,《左传》、《史记》都有记录,《礼记》则说孔子的学生子路“醢矣”,“醢”读如“海”,就是人ròu酱。

    转回来说这供馔最后要由人来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终于造就一门艺术。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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