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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17)

  街灯里,古老的宫殿和教堂周围行人稀少,Luigi忽然说每次回来都是在父母那里,很久没有看到朋友了,今天下雨,恐怕在街上还是遇不到朋友。人世就是这样,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一天忽然说,好久没有吃醋了,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老陈醋,坐在街边喝,喝得眼泪流出来。

  不过Luigi和乔万娜还是在冰淇淋店遇到了他们的朋友。

  夜里,我和Luigi睡在他和哥哥小时候的房间里。我写了一段时候,回头看到他已经在另外的chuáng上睡着了。明天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于是也睡下了。

  第十二节

  二十五日

  一早起来,接了乔万娜,三个人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沿波河平原向西,两边是麦田,马上就要收麦了。还有葡萄园、果园,果园旁边立着简单的招牌,写着零售价钱。波河时远时近,河水像橄榄油,静静地向东南流去,注入亚德里亚海。

  意大利的北方很像中国的华北,连麦田里的槐树都像,白濛濛的暑热也像,北面的阿尔卑斯山余脉几乎就是燕山。波河平原和丘陵上散落着村镇,村镇里都有教堂。河北的霸县、静海一直到山东,也是这样,常常可以看见教堂。

  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克雷莫纳城。我年初到这里在斯台方诺先生(StefanoConia)的工作坊里订了一把阿玛蒂型的琴。

  我喜欢阿玛蒂型的琴,因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浓,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绘画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圆,小而丰满,音量不大但是纯静无火气。瓜纳利(Guarnerius)、斯特拉地瓦利(Stradivari)型的琴的声音都有bào力倾向,现代的演奏基本上使用斯特拉地瓦利型的琴,配用钢弦,我们听惯了,只觉得它们音量大、响亮。耳朵习惯了bào力,反而对温和的音色会莫名其妙。从làng漫主义时期开始,音乐中的bào力倾向越来越重。据肖邦同时代的人说,肖邦弹琴的最大音量,是中qiáng(mf),而我们现在从演奏会得来的印象则肖邦是在大声说话。

  就像机器工业的兴起,使手工业衰落,一般人知觉越来越麻木,越来越需要刺激的量,对于质地反而隔膜了。辣椒会越吃越要更辣的,“辣”变成了意义,辣椒不重要了,于是才会崇拜“合成”物。

  但是我们qíng感中的最基本的要素,并没有增加,似乎也没减少,就像楼可以盖得越来高,人的身体却没有成比例增加。衣服的料子越来越工业化,人的ròu身却还没有机器能够生产,还需要靠一路过来的“手工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斯台方诺先生拿出手工制造的阿玛蒂,有一种奇异的木质香味。

  我年初特意到克雷莫纳来,有朝圣的意思。这个小城我一直记在心中,没有想到会真地在这个小城里游dàng。克雷莫纳的早晨很安静,钟声洪亮,一只狗没有声音地跑过广场,一个男人穿过广场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小城里还有一个令人惊奇的漫画图书馆,图书馆的厕所里,有一个白瓷盆嵌在地里,供蹲下来使用。

  市政府在广场边上古老的宫殿里,里面有一间屋子藏着五把国宝级的小提琴,那天我听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纳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这把琴曾属于过匈牙利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我听的时候脑子里一片……如果现在有人引你到一间屋子里,突然发现列奥纳多·达·芬奇正在里面画画,你的感觉怎样?

  和朋友在小城里转,走到斯台方诺的作坊里来。作坊附近的一座楼的墙上,写着令人生疑的“斯特拉地瓦利故居”。说实在,那座楼式样很新,也许是翻盖的。

  我很喜欢斯台方诺的小铺子,三张厚木工作台,墙上挂满工具和夹具,房沿下吊着上好漆的琴。斯台方诺先生还在提琴学院教课没回来,他的儿子俯在工作台上做一把琴,说他就要服兵役了。门口挂着一条中国学生送的字“心静自然凉”,多谢不是“难得糊涂”。

  斯台方诺先生把琴给我装好,又请我们到小街对面的店里喝咖啡,我当然要的是茶。

  我问他儿子去当兵了吗?他说去了。

  我和Luigi、乔万娜在馆子里吃过披萨,开车回维琴察。

  Luigi会突然地唱歌,他会唱很多歌。他也是突然问我去乔万娜乡下的家好不好,我说好啊。

  于是在接近维琴察时下高速公路折向北面山上。

  山很高,但也许是云太低了,最后几乎是在云雾里走,开始下雨。

  乔万娜家的村子Fochesati只有四户人家,乔万娜的妈妈星期天从维琴察回到这里来侍弄一下地里种的东西。我和Luigi从外面抱回木柴,在壁炉里生火。我的生火技术很好,如果没有火柴,照样可以把火生起来,我在云南学会了钻木取火一类的方法。

  这个家是一个非常小的三层楼,楼上有高高的双人chuáng,chuáng搞得这么高大概是为了在chuáng下放东西。地板年代久远,踩上去嘎嘎响。剥了皮的细树枝做楼梯的扶手。

  火在壁炉里烧得很旺,于是商议晚上吃什么,之后去山坡下收来一些土豆,又去山坡上摘来各种青菜。回来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辆货郎车,卖些油盐零食。

  隔壁的老头过来,坐在凳子上开始闲聊,问我是中国人吗?我很惊奇他怎么会分辨出东方人的不同血统。

  老头子二次大战之后因为意大利没有工作机会,去比利时做矿工,苦,累,老头子攥起拳头说,那时我年轻,有力气。终于回来,又去了法国,仍然是苦,累,老头子还是有力气。最后回来了,种地,退休,意大利的农民有退休金,问题来了,老头子到外国去做工的时间不能算成意大利的。老头子说,于是我只能算二十七年的工龄,退休金少了。

  老头子抱怨老婆子要他gān活,我不去,我gān了一辈了了,我gān不动了。老头子在暮色中坚决地抱怨着。乔万娜走来走去忙着,Luigi说,老头子平常很少找得到人和他聊天。

  饭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鲜,新鲜得好像自己的嘴不gān净。乔万娜忽然说到她的大舅是传教士、建筑师,以前在中国,一九四九年以后被投入监狱,五二年死在监狱里。我问乔万娜你的舅舅寄信回来过吗?乔万娜不知道。Luigi说出家人与家里没有联系了。

  天主教传教士十六世纪进入中国以后,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四百多年了。从利玛窦和罗明坚(MichaelRuggieri)开始,四百年间的传教士不知道写给梵蒂冈教廷多少信,这些信里包含了多少中国古代、近代、当代的消息!我因为要写汤若望的电影剧本,读了不少这类东西,好像在重新发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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