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4)

  我一直认为莎士比亚的戏是世俗剧,上好的世俗剧。

  五月初的威尼斯夜晚有一些寒意,尤其是日落后,海上的湿气浸漫到圣马可广场上的时候。

  十日

  下午S小姐来,同来的还有MarcoCeresa先生。我年初在波隆那城见过Marco先生,他用意大利文翻译了唐朝陆羽的《茶经》,九零年在米兰出版。他去过中国内地、台湾、日本不少年,是个茶通,有个中文名字叫马克。年初在波隆那,马克表演过中国式的饮茶程序。

  现代中国人的饮茶是明、清以来的方法,我们很难想象再古的人煮茶时要放姜、葱这些辛辣的东西,那简直就是现在的汤。也许我们现在做汤也可以放一些茶来试试。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到山上野茶树发新叶,就斩一截青竹,寻到嫩芽,采进竹筒里捣一捣,满了拿下山来。等里面gān了,劈开竹筒,就会得到一长节,姑以名之“茶棍”。茶棍去了野茶的火气,沏出来,水色通透嫩huáng,用嘴唇啜一啜,鲜苦翻甜,岂止醒脑,简直醒身,很多问题都可以想通。意大利人酷爱咖啡,最普遍的一种称Espresso,用专用的小金属壶煎,得一小盅,加奶和糖,随各人习惯。我试过,不加奶和糖,为的是得其本味,饮后生津但不解渴,通夜不眠,体内生邪火,跃跃yù试,尿赤huáng且有沫,大概伤到肾了。也许是没有饮惯的缘故。

  年初在罗马城一个小吧,朋友去柜上买咖啡,我在店里觅得两个座位。正庆幸间,朋友过来说你要坐着喝吗?错愕然后得知站与坐是两样价钱。

  饮茶,用电脑语言说,内定值(default)是坐着的。

  十一日

  RaffaellaGallio来,她在上海音乐学院学过古琴,有个中国名字叫“小兰”。年初我和米塔去意大利北部山区时到她家,在厅里歇息,忽然远远看到灶边墙上挂着一幅墨色立轴,笔法好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huáng慎的,画的是一个捧花老人。

  huáng慎(1687-177?)是“扬州八怪”之一,早年从上官周学工笔,后来变画法为粗笔,善画人物。这一幅画的老人是卷发虬髯,面容有点像笑着的达·芬奇,举着一篮花。画的右上角有“嘉庆御览之宝”椭圆章,印歪了。皇帝在皇家收藏的画上印收藏章,以清高宗(俗称乾隆皇帝)最为讨厌,看过就盖,好像政府单位的收发员。

  我曾奇怪为什么将清高宗叫成乾隆皇帝,清代以前没有用年号称皇帝的,例如不会称唐玄宗为天宝皇帝,注意了之后,发现清代十个皇帝每朝只用一个年号,所以用年号称清代皇帝,亦是民间的一种方便。huáng慎写字好勾连,喜怪笔,字是有名地难认。这幅画上他题了一首诗,首句“学道不成鬓已华”,接下去的两个字即不能辩识,好在他的同乡雷鋐将其诗集辑为《蛟湖诗糙》,其中也许收录了这首题画诗。

  画的落款是他的字“瘿瓢”和名章“huáng慎”。

  画上既有皇家收藏印,也许是末代皇帝溥仪从宫里传出来的。溥仪在他的自传里讲他经常用赏赐的名义,让亲族将宫里的文物带出去。手下的太监也常常偷盗,以至于为了掩盖结果,竟烧掉了储藏文物的一间房子。溥仪一九二五年离开紫禁城的时候,带了大批的文物,很多都散落民间了。我于是问小兰如何有这样一幅画。小兰说在中国时见到喜欢就买了,很便宜,问这是谁画的?我如此这般说了一下,告诉小兰最好不要挂在灶边,这画该是进博物馆的。小兰亦不以为意。

  小兰来,我记得huáng瘿瓢的那张画,于是问她收好没有,小兰笑说挂到楼上去了。我这次再到意大利来,带了转录的上海姚门父子弹的古琴曲给小兰。

  小兰上大学时在威尼斯,于是带我到巷里串,俨然地主。随她走,到了一处,小兰忽然说,当年上学时几个同学租了附近一个老太太的老房子,凡有男生来,老太太就大声说话,很厉害,养的一只狗,又常常来小兰她们房间里撒尿。我说倒可以找找看这位老太太还在不在。于是就找,找来找去总是寻错。小兰算了一下,在威尼斯上学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终于找到了,小兰指着隔了一幢楼高处的一个圆窗。我望着圆窗,想那老太太居高必看得见海,怎么还脾气大呢?

  沿威尼斯岛北面的海边走,小兰指着海上的木桩说它们是可以拔起来的,木桩本是平日标示水上航道的,古时候敌人打来时,威尼斯人就拔掉木桩,没有了木桩,敌人的船就会陷进水中浅处。古代的威尼斯并非只有富足与豪华。

  小兰在Rialto桥附近看到一家小书店,进去买书,于是与老板SergioVolpe先生相识。临走时,Sergio先生说过几天送我一本书,那本书现在不在店里。

  这个店很小,楼梯上都摆的是书。有一个老人在角落里看书,游客们轰轰烈烈地从店前走过。

  十二日

  G先生、N先生、马克和我四个人晚餐。菜中有一道扇贝,非常鲜美,壳亦好看。希腊神话的维娜斯生自壳中,真是合qíng理。年初我在佛罗伦斯的乌菲兹博物馆看波蒂且利的《维娜斯之诞生》,近看用笔很简,但实在是饱满。整个博物馆里的东西都是饱满,有元气,正所谓的酒神jīng神。美术学院里米开兰基罗的《大卫》石像,真是饱满,他所有的作品都饱满,连受苦受罪都是饱满的形体在那里受苦受罪。

  文艺复兴,复兴的是饱满的人文jīng神,论到造型,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都早将原理确立了。

  G先生问到共产主义及中国传统。

  G先生说还要看在美国圣地牙哥举行的美国与意大利帆船比赛的电视转播实况,于是大家散去。

  路边小店的灯将窄巷照得有些恍惚,来往的人遇到了,侧身而过。

  《教坊记》有一则说到:

  圣寿乐舞,衣襟皆各绣一大窠,皆随其衣本色。制纯缦衫,下才及带,若短汗衫者以笼之,所以藏绣窠也。舞人初出,乐次,皆是缦衣舞。至第二叠,相聚场中,即于众中从领上抽去笼衫,各怀内中。观者忽见众女咸文绣炳焕,莫不惊异!

  这是一千年前为皇帝祝寿的舞蹈,《旧唐书》的《音乐志》里说:“若圣寿,则回身换衣,作字如画”,所以看来还会变出字来,当时有诗人记录过例如“太平万岁”。

  《教访记》的珍贵还在于崔令钦不但记载“其然”,还记载“所以然”。这种舞蹈现在仍有,例如运动会开幕闭幕时的团体cao,观众席上变化的标语。现在的观众看了,也还是“莫不惊异”。九月在西班牙的巴塞隆纳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我们肯定还会看到这种古老的把戏。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