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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6)

  裴承恩的姓,是当时西域疏勒国的姓,所以裴大娘不是汉人,应该是西亚的姑娘。说她歌唱得好,西亚一带的女声多沉韧,即现在所说的磁xing的声音,或说声音xing感。她哥哥的名字叫承恩,大概这个承恩承的不是一般的恩。不过皇上没想到杀人者都是自己身边的伶人、宠幸者,不杀了,打一百下吧。

  唐朝的李氏皇族,也不是汉人,而是西亚的血缘,毛发是卷曲的,所谓“虬髯”。由西亚人做统治者,风气当然是爱好歌舞,xing格开放。《教访记》记的是公元八世纪唐玄宗时的事,也就是中国人常常称道的“开元”、“天宝”遗事。这个玄宗皇帝李隆基,让中国狂欢了四十多年。

  玄宗宠爱的大诗人李白,亦出生在西亚的碎叶,即现在的原属于苏联的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托克玛克。他的诗颇多酒神jīng神,我常觉得他的有些诗是弹“东不拉”伴奏的,相比之下,杜甫的诗明显是汉风。李贺的诗亦是要以“胡风”揣度,其意象的奇诡才更迷人。

  当时势力最大的军事将领安禄山,是突厥人与波斯人混血,史思明则完全是波斯人。安禄山自己会说多种胡语,镇守的河北,多为东突厥人。当时有人自不说汉语的河北回长安,预言安禄山必反。

  我有不少江苏的朋友长边鬓胡子,蒙古人种是山羊胡子。作家叶兆言、苏童都是胡貌江苏人,剃掉头发,活脱标致罗汉。自古南方多胡商,福建泉州人就多阿拉伯人裔传。最古的中原人,大概是现在的苗人,所谓炎帝子孙。中华民族人种文化历史,就是“客”来“客”去的“客家”史,靠“书同文”贯串下来。

  “五胡乱华”,左右瞄瞄,杂得很哪。

  《教坊记》所记载的歌舞,多是由西亚传来,教坊内外的艺人,也多有西亚人。看唐长安地图,西域人社区之大,有如观今之纽约、洛杉矶的族裔社区。

  与其说唐朝时胡人被汉化的程度,不如说唐朝时汉人被胡化的程度,端看从哪个角度讲。

  我尝试说唐诗的兴旺与当时的西亚音乐有关,胡人的音乐大概有现在摇滚乐的意思。唐时的诗句都较后世通俗,而且量大,清代的《全唐诗》收了两千多个诗人的近六万首诗,要知道,唐朝时中国还没有活字印刷术,那么多人做那么多诗,传布恐怕是靠歌。

  顾氏《文房小说》的《集异记》里载了一篇唐人小说《王之涣》,讲开元年间有一天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个诗人到馆子里喝酒,有十几个梨园伶官也来喝酒,三个诗人于是避到旁边去。不久又来了四个漂亮的伎女,一来就奏乐唱歌。三个诗人于是打赌看她们歌中唱谁的诗多,结果每个人的诗都有。后人考证这三个人不可能在一起,但歌伎唱诗,却透露了唐诗流布的世俗途径。

  唐诗的四言、五言、七言和词,大概与汉族本来的音乐和胡乐的多种节奏有关系?

  大诗人白居易的诗的特色之一即“老妪都解”,就是这样,长安名士顾况还半玩笑半警告: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有点像对到纽约去闯dàng的摇滚乐手警告:竞争厉害呀。现在北京有个摇滚乐队叫“唐朝”,真让人神往,但听下来,还是朋友崔健的歌词类似唐诗的有元气、朴素、易于上口。犹记得八六年崔健在我家小屋唱《一无所有》,唱了朋友们要求再唱。

  其实最像唐朝盛况的是现在流行台湾、内地的“卡拉OK”,各种人都在积极地唱同样的歌,只不过唐朝没有麦克风,唐诗与现在歌词有优劣之别。

  唐朝没有产生哲学家,也没有思想家。带思想的狂欢多尴尬。

  崔令钦记的那个杀人故事,我曾经用来写过小说,但写来写去不满意。

  第四节

  十五日

  下午与马克去Zattere的GelatiNico小饮。Zattere应当译为中文的“浮码头”,“码头”是Molo。

  威尼斯的Lagoon,应该翻译成“涂”,即浅海的淤泥地,中文字典里没有这样的解释,大概只有江浙海边的人这么说,但是你看了Lagoon,你就明白那是江浙海边人说的“涂”。

  之后走了一长段路去买做饭的ròu和蔬菜,买到了姜、大料。这两样是威尼斯人极少用到的,因此难买。在一个店里居然买到豆腐,可惜太硬了,像豆腐gān儿。

  马克说,威尼斯街上所有路标上的文字,拼的都是威尼斯当地的发音。

  路过Rialto桥附近的书店,进去看Sergio先生。Sergio先生送我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全书是卡尔维诺虚构的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的对话,有一处写到马可向忽必烈讲了许多城市之后,忽必烈说你讲了你从威尼斯一路来的各种城市,为什么不讲威尼斯?马可回答,我一说出口,威尼斯就不在我心中了,还是不讲的好。但是,我所讲的这么多城市,其实都是威尼斯。所以,我已经记不清威尼斯了。

  这近似于中国禅里一句顶一万句的那句话:说出的即不是禅。中国人很久以前就认识到语言的限制,庄子说,“得鱼忘筌”,打到了鱼,鱼篓子就忘掉。中国还有一句“得意忘形”,也是同样的意思。只有到了唐朝的禅宗,中国人对语言的否定才达于极端。中国禅宗的公案有数万个,正是因为禅认为世界是具体的,人类的话语不可能对应无限的具体,所以只好以一对一,以数万对数万,同时又用一句“说出的即不是禅”来警告:语言不等于语言的所指。

  真是说得昏昏yù睡,还是来讲故事。

  一个学问很大的人去问“禅”是什么,禅师先给学问很大的人倒茶喝。茶杯里满了的时候,禅师却不停止倒茶,于是溢出的茶水流到桌子上,弄湿了学问很大的人的衣服。学问很大的人生气了,说,我来问你禅是什么,你却这样对待我!禅师于是停止倒茶不说话。杯里满了的时候,就倒不进水了。将束缚你接受“新”的“旧”倒掉,才可能接受“新”。这是日本禅,容易懂,古波斯与阿拉伯也有这样的智。

  中国的是,有人问dòng山良价什么是佛,dòng山回答:麻三斤。玄吧?名词数词量词,因为太具体了,吓得人只好往玄处想,用尽理xing的智,忽略了直觉的慧。

  又有人问禅,禅师直指流水。对“水”的回答就是具体的水。

  禅是具体,所以万物才可能皆佛。悟到这一极端,语言才可不妄对“现实”,反而自由了,有qíng趣。所谓“后现代主义”也是“当下”的“言说”,因“当下”而重叠空间,潜在地否定时间。中国人的“历史”意识,亦是一种否定时间的空间重叠。

  说说就又昏昏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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