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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_李碧华【完结】(17)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gāngān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gān?”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shòu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xing,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shòu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huáng。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qíng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ròu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

  “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

  “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cao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rǔ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yīn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

  “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夫追日”。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jīng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身,gān练如他的手。他慨叹:

  “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勇往直前:

  “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

  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bī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bī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33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gān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1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竭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

  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师傅,何以1师傅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jiāo加。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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