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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俑_李碧华【完结】(5)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huáng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滴戍、摇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qiáng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cao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bào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qíng。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阵阵,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jiāo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dòng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yīn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赧、huáng、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缥渺,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chuī得众人如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无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股、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qíng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huáng道吉田吉时,朕将重任jiāo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qíng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dàng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女孩的诱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qíng。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jīng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暖暖——”

  蒙天放qíng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qíng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qíng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qíng,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shòu。爱qíng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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