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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完结】(15)

  ——就这样过了一夜?

  四下一看,啊,一塌胡涂的战场,好似在地毯上造过,在鸦片烟chuáng上造过,倚在墙上造过,站着、坐着、躺着……都造过。

  她十分羞耻。

  茫然地摇首,在太阳底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yíndàng。还说过什么脸红的话没有?

  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只仓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杂物入手袋,乱扔乱塞。

  不敢面对渐渐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来,还带着麻痹的刺痛,双足一软,凡不成行。

  她看到一个疲累苍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点怅惘。

  还是快走吧。

  不要说再见。

  大门轻轻地关上了。

  晨光衰微中,她在楼下等"的土",等了一阵,"的土"没来,反而有点时间,供她仰首望向顶楼,那藏chūn阁。她错了吗?yù挽无从了。

  逃也似的,"的土"也不等。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阳光底下,回到自己的"家"去。

  后来,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欢太阳。

  他没有白天,没有明天。

  折腾了一夜,疲累而苍白,药过了,他也有点怅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电,真相大白。像个破落户。

  昨夜那个婉转承欢的古装的美女呢?

  她一走了之。

  这么好的一夜,他开始有点眷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她是谁?一个无端呼喊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呼喊他"达达"的女人,口齿不清,舌尖半吐,语无伦次的一刹。

  到处都不见她影子。人不在,他悬空了。只爬起身,打开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格中某些药粉来,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枢系统,方不致无所适从。惟一可靠的是"药",他把一头长发都散落。多简单。原始,整个人HIGH(高)了,倚在鸦片烟chuáng上,头向后仰,叹了一口气。

  他很有点钱,也很有点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国回来,开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见到一辑山口小夜子的写真,她像一条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横匾书着"坐花醉月",他觉得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当年他并无资格动用得山口小夜子。

  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过男人。走后门。只千方百计间接得到一张宽斋时装设计大展的帖子。在老远的角度见过她,她是日本国首席模特儿,他立志在成名后,邀请她穿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后开拓杭州丝织的市场,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夜子已老了。她已经三十多四十岁,淡出天桥,做过几个舞台剧,又淡出繁花似锦的世界。——她道,最喜欢的衣服,是传统的和服。穿过一切,用过一切,最后便回归原来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设计挥洒等闲,那些半古半今非古非今的影像,丝,轻软温暖如皮肤的丝,有生命的料子,一直索绕心头。

  他整个人都HIGH(高)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么?

  有些男人,到这年纪,三十上下,忽然深qíng一种苍凉的道理:"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qíng趣,睡到天明不要钱。"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善,享受生活。他快乐,当然,但不满足。

  有时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腻,会得百般取悦。于今,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提携。大家都卑鄙。

  SIMON总对这批yín妇们笑道:

  "不知心里怎的,我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一件。"

  世间女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反应"。

  是的,这回,神秘地闯进来的女人,特别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他只愿二人牵扯在一处,不可分开。奇怪,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yù仙yù死。心中尽是她的风qíng月意。

  他再叹一口气。

  药力发作了,他笑起来,顿见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软弱。

  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丝,隐闻来自深幽境地的乐音,一个拨琵琶,一个弹月琴,一个弄筝,一个唱曲子,缥缈遥传。词儿给疾书于丝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参差只是:

  光yīn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冷。拚取欢娱歌笑喧。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

  男女之间,来如chūn梦,去似朝霞。刹那灿烂过了,必得缘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是否追逐下去?不过是偶遇,到哪里去找她?

  谁无凉了,冬至了,弹指之间,暗中流年换了,人老了。

  "砰"的一声。——

  横来一把天火,把那白丝黑字都焚毁。灰飞烟灭,再无觅处。

  男人见到自己的明天。

  他是一个白发衰翁,gān的、台的、无能的。皮ròu渐腐烂溶泄,空余一个骷髅,dòng开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他一惊而起。忽见到一张陌生的纸,在人间、chuáng下、桌边。他站起,疑幻疑真地眯着眼。咦,是张写满了数字和记号的地图。

  单玉莲仓皇地打开大门,周遭无人声。钟点女拥还未到。车房中,昨夜被遗弃的车子,已平静地停驶,可见后来武龙回过头去。

  她没有心qíng细想,"平静"就好了。不知丈夫回来了吗?

  急急地上楼去。

  车房旁边的斗室,有双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来了,肯定没有意外,方才放心。

  有些话要说,但不妨让之沉重地压在心头。隔着一道门fèng,只见她片面片身片时片刻。武龙觉得自己虽没得到什么,但也没错过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一场兄弟?

  一个人应该饮水思源。

  上了再算,多么容易!----即使他鲁莽,终于险胜了。

  便转身,盘算下一步。

  谁知在心深处,有否悔恨自己窝囊?起码,他很上路。自嘲地笑一下。

  单玉莲马上开了热水,竟尽全力去洗澡,企图把昨夜荒唐,付诸流水。

  脱下一套又残又破的香云纱,堆在地上,不愿多看一眼。

  她心虚。

  武汝大熬了一夜,终自那堆女人手中脱身了。第一时间赶回来,还带了一袋寿包。一边隔门柔声试探:

  "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吗?我打电话回来,久久都没人听。"

  单玉莲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马脚,更是心虚,匆匆抹平身子出来应对。

  武汝大一见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属太婆享用的寿衣,又残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满,用来出气了。他qíng知不妙,也很心虚。

  她出来,正待他发话,他却内疚:

  "老婆,都是我错!"

  哦?

  单玉莲只觉这老实头聪明了,平日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会得先发制人。便另做安排,为了补偿,先堵了他一张嘴再算。到了厨房,弄盘水果出来,逃避一时得一时。

  单玉莲进步了,那盘西瓜,被挖成一个一个小圆球,非常jīng致美观地、被盛于玻璃皿中,端将上来。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无籽的。——她也饮水思源呀。

  她近乎讨好地道:

  "吃西瓜吧!"

  他也近乎讨好地道:

  "吃寿包吧!"

  二人各自心虚地吃着,各怀鬼胎。

  武龙上楼来了,拎着他的行李。

  武汝大一见,也很亲热地招呼:

  "阿龙,你也来吃寿包,备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气。"

  他很平静地开口了:

  "大哥,我想回元朗。"

  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

  "现在也有寿包呀,何用回元朗吃?"

  "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阵。"

  "为什么?"武汝大愕然地抬头。

  武龙便大事化小地解释。

  "市区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欢做个乡下人。"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单玉莲本如拉紧的弓弦,铃声尖厉一响,她整个人呵了一跳。她想听下去,但也得接电话,都不知谁个打来,多半是他的妈妈,天天要听儿子的声音,顺便打扰一下二人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亲热的机会。

  她拎起听筒,换过一种恭顺的声调:

  "喂"

  那一端沉静了三秒。

  "喂——!"

  终于,她听到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

  "yín妇!我是达达!"

  单玉莲一颗心弹跳上了九重天。连番的惊呵,她抖颤着,脸色突变,用尽一身力气把电话掷下。

  恐惧笼罩着她。

  她的jian夫侦知她的底细了。他怎么查得出来?他预备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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