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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完结】(22)

  "喂,我老婆呢?"

  武龙也是送客,阿桂来了香港几个月,今天央着来看热闹。元朗的同村亲友,约摸也知道这个人,当初是武龙在汕头的旧相识,此番使点法子,辗转来了香港,目迷五色。她对他亦有几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虽穷,不过也肯垫了一万元给她买个假身分证,心下便多方策略,以博取他及四下人们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惬意,武龙送她离开。如无意外,也是有发展之可能。

  武汝大见无人知悉单玉莲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问:

  "阿龙,我老婆呢?"

  他只好告诉他:

  "在书房。"

  武汝大见阿桂走后,怪责他:

  "请人吃顿饭嘛,死牛一根筋!"

  然后得意洋洋,步履欢快地寻妻去了。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单玉莲坐在地上,一叠好散乱的书册,刚聚jīng会神看至开篇:……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体要少喷。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措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则如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一个朱唇紧贴,一个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钱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旅旅;羞云快雨,揉搓的万种妖娆……

  武汝大一手抢过,会心微笑:

  "哦,看yín书!"

  她正看到着紧处,便被他破坏了:

  "嘻,《金瓶梅》,阿爷及阿爹都不准我们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过字很深,成得来又不明,大家都费事查字典。终于没心机看。"

  单玉莲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故事说的什么?"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给娇妻从头说起了:"说一个很姣的女人,嫁了给一个很矮的男人,后来联同一个很威(好色)的男人,毒死了他。谁知那个很矮的男人,有个兄弟,是一个好劲儿的男人,杀了那对jian夫yín妇。——故事便是这样了。"

  单玉莲一听,只觉闷不可当。忽见武汝大手上的纸张,有"yín妇"二字,一怔。便道:

  "你说得一点也不好听,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后:

  "不!"

  "给我!"

  他其实很开心。但游戏一番,孩子才有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饭再看。太婆会骂的。乖!"

  单玉莲不依:

  武汝大焉敢不从,只念:

  "哇,发达啦,今晚一定很làng漫了。"

  又yín书,又chūn药,他的好日子来了。

  单玉莲后来在书房待了一阵才走。

  一家团团围坐吃晚饭,挨过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屋过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书啦,又不是要考试。你随便挑几页正的看就算了。"

  过了一阵,她还不来。他再催:

  "老婆!老婆!灯光很刺眼呀,关灯明天再看吧?"

  "那我出厅看!"单玉莲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来龙去脉似的。

  武妆大爬起来,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拨开这痴心的男人。

  他只涎着脸,馆媚地道:

  "老婆,给我倒杯水?"

  单玉莲拨开他乱摸的手,一跃而起:

  "讨厌!我只肯倒杯水给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dàng,暗思暗笑:

  "一会儿非大振夫威大展鸿图不可。"

  单玉莲一拎暖水壶,没开水。雪柜中也没冰水,只有"可乐"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递与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着她演说: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说什么很累呀、头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觉呀……总之不可以推。我要掂一次给你看。这是'活力',知道吗?'活力'——是SIMON送给我的国宝!"

  说毕,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进口中,大口地喝水,一冲顺喉而下。喝过之后,方表qíng古怪地问:

  "汽水?"

  单玉莲气地胡言,便把剩余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后白眼相加:

  "谁高兴侍候你?别诸多作态。"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唤你。"

  她用力把杯子搁在chuáng头。径自出到厅中,继续看书去。因为她刚见的回目是:"yín妇药鸩武大郎"。

  白纸黑字是这样写道:……那妇人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头上银管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什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痛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chuáng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怕他挣扎,便跳上chuáng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正似油煎肺腑,火烧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俊,满腹中似钢刀乱搅。

  "哎"

  单玉莲正看到此处,忽闻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惊,呻吟与白纸黑字重叠着。她弹跳起来,下意识地瞪着自己的手,手上的书。四下大大变样,脑海中有一个诡异而又不肯相信的念头翻腾着。

  武汝大无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个将要打开的哑谜,一个恶毒的咒语,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变得狰狞,她的疑惧扩张,接近吞噬了整个人。

  啪啪啪的,各间屋子的灯火通明,所有家人飞奔而至。

  这真相越来越清晰,她越来越不愿意面对。不祥的事件,将会陆续发生么?

  ——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与死亡挂了约。不,她不想死!

  然而,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武龙冲进来,忙问:

  "什么事?"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滚,浑身冰冷,牙关紧咬,喉管枯gān,双手掩住下腹,只断续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一…是'活力M'呀,——阿龙,SIMON给我——的药——呀!哎——汽水——"

  那批村妇马上张罗急救,一个姐姐灌他冷水,一个姐姐控之德之,有两个,便以万金油白花油乱涂。慈母以为他中邪,还奋力捏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单玉莲站在一旁,手足抖额。武汝大的娘亲一壁狂城:"仔呀、仔呀!"一整用常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来制杀这不祥的、美得过分的新媳妇:"一定都是你害死地!汝大他以前冬天冲冻水也没事的。现在变成这样,呜呜呜!"

  她的大姑奶一见杯中是"七喜",便过来扯她头发,乘势发难;

  "你还给他喝汽水?"

  武汝大在混乱当中,闭气瞑目,全无反应。——他死了!

  "你赔一个仔给我!赔一个仔给我!"

  武龙一跃而起,狂打了单玉莲两记耳光,怒骂:

  "你与SIMON合谋?我去找你jian夫算账!"

  单玉莲抓着那书,百口莫辩:

  "不是呀,我没有呀,你们信我啦!"

  举家一齐痛哭,几代单传的武汝大,成多神主牌都传集他,还没添上一儿半女,使呜呼哀哉,魂归无国去了。

  哭声把失聪的太婆也吵醒了,迈着小脚碎步入来,被威猛的武龙一撞,四脚朝天,几乎也魂归无国。

  单玉莲追出来。

  一到门外,黑瘦如银幕,豁然大开,她见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止步。

  寒夜,树梢有飒飒风声,如湘裙寨奉。气氛近乎恐怖,片段却yīn险地潜入她的心底。

  她的记忆回来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处地找她,历尽了千年的焦虑,终于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庆幸,等了那么久,经了火葬,它还是辗转流传着,她没有把它荒弃在深山村野。她见到它,两个灵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书。

  这四个男人——

  张大户

  武大

  武龙

  西门庆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谁是谁?为什么?若不是一种夙世的姻缘,又怎会-一互相纠缠着?无论如何的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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