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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_许开祯【完结】(90)

  没有人听懂叶子秋这句话,包括年轻的龙九苗。听懂的,怕只有郑达远,还有苦苦守候在沙漠里的牛枣花。

  两个人这次见面,比想象中的要多qíng,要热烈,甚至,有点儿如饥似渴的味道。还没等押送他的工作人员离开,郑达远便跃出地窝子,跃过沙梁子,扑进了枣花的地窝子里。

  经历了这么多事,两个人终于知道,他们要为自己争取了。那时候还不敢叫幸福,也不敢叫自由,只说是争取帮助。冥顽不化的郑达远需要争取牛枣花的帮助,扎根沙漠的牛枣花需要把这个顽固分子争取过来。这主意是常八官出的,常八官也是这样跟公社汇报的。公社书记顾不上这些,跟常八官说:“看紧点儿,要是胆敢给我争取出个狗崽子来,我拿你是问。”

  “哪敢,他要是敢打铁姑娘的主意,我常八官阉掉他!”

  等回到沙窝铺,常八官就说:“白日谁做谁的,还是不能过那条线。夜里天黑,我看不见,但不能再弄下麻烦事儿。”

  就这一句,露出馅了。常八宫后来很后悔,为啥要多说那一句呢,不说不会把自己憋死。本来,生下玉音的事,跟谁也瞒着,包括死去的孔老二,包括郑达远,都瞒着,没敢让知道,也不能让知道。枣花这边,更是铁定了主意不让郑达远知道,谁知,就这一句,让郑达远起疑心了。

  “你说,说呀,他指的麻烦事儿,是啥?”

  夜里,地窝子里,郑达远一遍遍问。枣花咬着嘴唇,就是不说。问急了,她恶上一句:“你还要不要争取帮助了,不想要,回,去!”

  郑达远就安稳了,他怕枣花真把他赶回去。安稳上一会儿,又耐不住,接着问:“是不是那次……?”

  “有说的没,没说的,出去gān活儿去!”

  事qíng真正露馅,还是因为苏娇娇。初秋时节,两个人正在堆防沙墙,所谓的防沙墙,就是把已经平整的大寨田重新挑成沟,隔十条沟,堆一堵墙。墙不高,也没法堆高,但能挡住huáng沙。每十条沟挡一次,三道梁子这边的沙就少多了。这是郑达远想出的办法,后来证明,这法子行,在最初的几年里,确实管了不少用。

  正堆着,苏娇娇来了,坐着牛车,抱着娃,跑来要钱了。娃她可以拉,拉扯娃耽搁掉的工分钱,姓郑的不能不出。姓郑的二次来沙漠,这都大半年了,居然一分钱也不往沙湾村送,装个没事人似的。我叫你装,再装,我给你把娃扔下,看钱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

  枣花三拦挡四拦挡,苏娇娇还是把话甩在了郑达远面子里。苏娇娇真是个敢说敢做的女人,这种事儿,换上别的女人,打死也不敢。她敢!不但敢,还把话说得很绝:“我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若再装个辩不过,我把娃抱到省城去。”

  郑达远哑了,牛枣花哑了,沙漠也哑了。

  天呀,真是有这么档子事!哑过之后,郑达远突地抱住头,蹲下了。

  那一年,郑达远来回在沙窝铺和省城问跑了三趟,头两趟是常八官陪着去的,名义是看着他。后一趟,是郑达远偷着去的。先是闹离婚,后来见离婚闹不成,就跟叶子秋丢下一句话:“我是不回来了,死也要死在沙漠,日子,你看着过。”

  然后,他就张罗着在沙窝铺盖房。盖房多难啊,难得几乎都让枣花动摇了,尤其是来自哥哥那边的压力,更是让她没了信心。牛根实骂她:“疯了,魔了,与其盖房,你还不如挖个坑,两个人跳进去埋掉算了。”可郑达远不死心,一根筋挑到头了,枣花刚一妥协,他便说:“这房,不是盖给你的,是盖给我女儿!”

  “你女儿?”

  “不管你恨也好,骂也好,女儿我迟早得要回来。我就不信,我郑达远等不来那一天。”

  谁知,他真就没等到那一天。

  常八官真是个热心肠的人,若不是他,这红木房。怕是一辈子也盖不起来。他跟公社说:“姓郑的有了悔过表现,想在沙窝里扎根,赎一辈子罪。”公社书记正头疼哩,想也没想便说:“那就让他扎。”

  这话像尚方宝剑,一下给常八官壮了胆,打发十几个社员,拉着红木椽子,苦gān了十天,终于盖起了这院沙漠里独一无二的房。

  搬进红木房子那天,他们合着吃了顿饭,算是对过去生活的告别,也算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个时候,两个人心里是没有恨的,只有深深的依恋。他们知道,往后的日子还很艰难,将来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难以预料。

  好在他们心中也没有太大的奢望,尤其枣花,她似乎已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

  月儿升起时,两个人来到院中,那晚的月儿很美,月光柔柔的,洒满了小院,也温柔地抚摸在两个人心上。那是两颗受伤的心啊,也是两颗被岁月折磨着的心。两个人望着月,忽然无话,真的,那一刻,他们突然感觉语言是多余的,月儿替他们把啥都说了出来。枣花偎在郑达远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贴得那样紧。郑达远也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肩。

  月儿真美。风儿真柔。后来,后来他们说起了孩子,是郑达远先提起这话题的,枣花这次没回避,而是很像个小母亲似的给孩子描绘起了未来。一股蜜意漫上来,甜甜地滋润着他们的心。后来枣花说:“娃还没个名字哩。”郑达远脱口就道:“就叫月儿,她是月亮神的女儿。”

  3

  那个叫月儿的女子,像一棵刺,一直长在叶子秋心上,从来就没拔掉过。

  想想,叶子秋这一生,真是有些荒诞。说她不成功吧,她很成功。运动中没出事,平平安安度过了。运动一结束,她便像是jiāo足了好运。先是被提拔为车间工段长,随后又升为车间副主任,然后一步步地,到了最显赫的位子。甭小看她过去担任过的职务,那是省重点企业,几千号人哩。叶子秋那位置,比下面一个市长或市委书记还重要。荣誉更不用提,省劳模,“三八红旗手”,“巾帼标兵”,直到全国劳模,多大的荣誉啊,她这辈子,算没白活。但,女人不是为地位活的,也不是为荣誉活的,这点,叶子秋很清楚。

  这辈子,她活得亏,活得冤,活得不甘心。

  一个一辈子也没得到自个儿男人心的女人,一个一辈子也没跟自个儿男人掏过一句心窝子话的女人,能说成功?

  其实对月儿,叶子秋一开始是打算接受的,那个年代,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自个儿身上,不是也发生了荒诞的事吗?如果不接受月儿,沙沙又跟谁jiāo代?这是叶子秋当时的真实想法,这想法很令她难受,但没办法,人总是要面对很多难受事儿的,不能因为难受,就把它驱开,就把它抛到自己的人生之外。叶子秋毕竟是个坚qiáng的女人,对这份儿打击,她还经得住。

  于是在一个天还算暖、风还算柔和的日子里,叶子秋再次来到沙窝铺。之前她已来过两次,一次是听说郑达远跟枣花的事,她跑来闹的,结果没闹成。人家压根儿就不在一起住,gān活儿虽是在一起,但gān完,又各回各的窝。枣花当然是进了红木小院,郑达远自然得进他的地窝子。那时节沙窝铺又多了十来个人,是从县上发配下来的,都是些对运动心存不满的人,大部分是老师,县上把这些人jiāo给郑达远管,这也是沙窝铺最早一批植树者。叶子秋揣着一肚子火来,一看郑达远过得那么可怜,心一下给酸了,啥也没说,帮他洗了衣服、被窝,做了一顿饭,地窝子里住了一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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