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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宅活寡_许开祯【完结】(19)

  这晚六根本来是看到了,看得还极过瘾,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成一把骨头的庄地,竟然,竟然……

  那只猫头鹰在极关键处忽地飞了来,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里呆烦了,呆闷了,不想呆了,也跑来看热闹。这个丧门星,你说它害人不害人,它飞来,先是在六根头顶上不声不响旋了两圈,接着,它一个猛扑,捉小jī似的直直冲六根扑下来。

  扑下来。

  六根一声喊,连人带梯子,腾一声,摔到了地上。

  屋内戛然而止!

  yīn云(1)

  没谁说得清,这沟的历史有多长。更没谁说得清,这南北绵延起伏重重叠叠的二山,最终去了哪里?就连东家庄地,对这沟也是陌生的,对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沟里活了六十年。

  这沟深着哩。

  沟从遥远处的马牙雪山来,据说古时那儿曾有个樵夫,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对下棋的神仙,樵夫是个棋迷,一看见下棋,便走不动路。蹑手蹑脚走过去,站边上看,云里雾里,刀光剑影,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盘棋还没杀出个胜负。樵夫没累,神仙累了,想歇会再下,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站着看棋的人。神仙一问,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发誓,神仙道,你也用不着发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这才记起老母,记起上山是为采药来的,神仙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你采药还有何用?樵夫揣着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还有过去的影子!这变化,怕不只是几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个为一盘棋误了老母xing命,泪哗哗流下来。没想,这泪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开了道口子,泪顺口而下,冲开一道河,这河便成了沙河,这水便成了终年不断的沙河水。

  东家庄地听这个传说的时候,才五岁,躺在爷爷怀里。爷爷的胸脯又绵又软,跟奶妈仁顺嫂的没啥两样。只是,爷爷边讲边抚着他的头,地儿,记住了,将来这沟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还是你的。你要让沟变得更像沟,河变得更像河,山变得……

  更像山!五岁的庄地抢着说。

  爷爷笑了,爷爷那一笑,含着对下河院这惟一的孙子无限的爱意,还有深深的担忧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庄地到现在才明白,爷爷那笑是有无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着这沟能为庄家曲幽,这河能为庄家绵延,这山能为庄家起伏,这天呀,能为庄家蓝。只是,这怕是个梦,真的是个梦。

  可人有梦多好。

  要是没梦,他庄地能活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能单枪匹马地将偌大的下河院撑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还能在危机四伏的下河院装没事人似的,轻轻松松,该咋受活还咋受活?

  人得有梦!

  东家庄地的梦是让六根那一声腾给惊醒的!

  奶妈仁顺嫂猫一样溜进来时,庄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沟里的菜子地一样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脉络一样起伏。这起伏,不只是充满了对奶妈仁顺嫂的等待,活到今儿个,这等待越来越不那么急切,也不那么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妇灯芯,想到了因媳妇灯芯带给这个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还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奶妈仁顺嫂打里掩了门,跟惯常一样,边解扣子边到炕上。这个动作有点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这也由不得奶妈,自打灯芯进了门,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对东家,奶妈仁顺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她没法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或者,也只有这个方式,才是她仁顺嫂的方式。奶妈仁顺嫂抖着身子偎过来时,东家庄地并没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妄想里,那妄想里有他的儿子命旺,更有媳妇灯芯。一想媳妇,东家庄地就没法把心思集中起来,甚至,常常是飘飘忽忽的,头重脚轻的,是云里雾里的,是带了某种罪孽的。这罪孽,还是在后山半仙刘瞎子那句话上。谁都不知道,媳妇灯芯娶过来第十天,东家庄地偷偷去了趟后山,下河院没一个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奶妈仁顺嫂。他去不为别的,只问了后山半仙一句话,我要是给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马,能不能让她给我冲好,而且只冲这一回!

  后山半仙没正面回答他,捻着胡须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马,只要东家一句话。

  啥话?

  要是媳妇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饶得了她?

  庄地不语了。

  这可是个难咬的核桃,不但难咬,还难咽。下河院的规矩是铁,禁忌是钢,纵是他庄地自个犯了,怕也到huáng泉下还要挨祖宗的惩罚。让一个新娶过门的媳妇犯,犯了还得饶过,庄地不敢想。

  那好,东家请回吧,这事,你另请高人。半仙捻着胡须的手停下来,猛地指住门,指住让东家庄地死心的路。

  yīn云(2)

  东家庄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会儿,又问,能不能说透彻点?

  不能!

  半仙很gān脆,这gān脆就意味着天机不可泄露。东家庄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个有没这个决心救。这决心,便是顺了半仙的意,听他的。

  我饶!

  庄地自个都没想到,能答这么gān脆。

  那好,说出的话,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钉子上的铁。半仙说。东家庄地bī迫地嗯了一声,半仙说完,又捻起了胡须,仿佛,他的锦囊妙计藏在那半尺长的花白胡须里。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只是一个媳妇,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庄家上辈子的恩人,还有,她身上,附着三房松枝的魂。话刚说这儿,庄地顿然没了脸色,头皮上唰地起了一层jī皮疙瘩,妈妈哟,要真是这样,我这不是往家里搬阎王么?不娶了,不冲了,这就休,这就让她回!庄地差点就把心虚的话说出口。

  半仙又开口了,你也甭怕,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时我给她指过路,只帮你,不害你,冤冤相报,何时是头?你知道理亏,她也就能瞑目了。只是,对媳妇,你千万不可再错,再错,怕就没机会了。

  说完这句,半仙便沉沉地闭了口,任凭东家庄地再怎么问,他就像座化了般,只闻见进出气的声儿,闻不见一丝活人的味。东家庄地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个感恩的头,出来了。

  一路上,东家庄地都是那句话,得饶。

  饶是很难的,活人一世,最难的就是你能饶人,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比惩罚要难,比雪恨要难,难几倍。东家庄地这才饶了几次,就有些饶不下去了。未开怀就出门,他饶。满沟里乱窜,他饶。跟下人们胡乱打听,他还饶。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飘出那味儿,药味儿,他还得硬装闻不见,得饶。这一路饶下去,还不知饶出个啥。

  可不饶又能咋?

  脸上有双手抚过来,绵的手,热的手,奶妈仁顺嫂的手。大约是见他没反应,冷酷酷的,奶妈仁顺嫂更切了。头偎他怀里,像个娃,像头猫,像个……庄地推了一下,没推开,反把冤家那两只ròu糖糖给推到了手里。妈妈哟,几天没摸,竟绵成这个样。庄地心里一下就没了媳妇,没了愁也没了伤,坐起身,颤颤地搂了她,头在她怀里蠕动起来。庄地的动静鼓舞了奶妈,使她心里哗一下亮起来,老亲亲还念着我哩,老亲亲还馋着我哩。她哼了一声,一下,就把整个身子喂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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