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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_许开祯【完结】(18)

  洛巴的父亲在那座红房子前唱了一个月,里面的人终于被喊醒,他们不再小瞧这个穿藏袍揣藏刀喝着苏油茶的男人,他们开始敬重他,并在他的指引下,拉来涂料,将这座雪线之下冰川之下河流之下蓝天之下的房子涂成了白色。

  白房子便成了糙原的一个象征,一个立在极限处的略带缥缈的梦想之地。藏人们称它吉祥地,汉人们称它白房子。

  秦雨之前就在这里工作。

  邓朝露本来是要绕开白房子的,某一天起,关于这座白房子,在她心里全变了味。那些温馨甜美的记忆,全都变成了苦涩的泪水,变成了伤。她的爱qíng种植在这里,在这里发芽,偷偷生长,快要见太阳时,却被乌云遮蔽被bào雨浇灭。邓朝露不久前还发誓,再也不到这伤心的地方,要在心中永远将它忘个gān净。但走着走着,脚步还是不由自主来到了白房子前。她站在外面,站在苍茫的暮色下,伸出目光,有点不甘心地望着里面。白房子四周很静,里面也很静,huáng昏把它最后的光芒洒到了糙原上,也洒在了这座宁静的院子里。太阳残留在糙原上的热làng跟马牙雪山chuī来的冷风裹在一起,让糙原在夜晚降临前变得模糊,变得让人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神秘趁势压来,攫住了邓朝露的心。她站在晚风中,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想起以前一些事。那些事里有她跟秦雨的一次致命邂逅,她少女的qíng怀如何不知不觉中为一个男人打开,尔后心就再也不能宁静。现在站在白房子前,她仿佛看到以前那个自己,看到那个一步步走向爱qíng深处的女人。后来她叹了一声,冲自己说,爱qíng死了,被那个叫吴若涵的女人夺走了。邓朝露你真没用,连自己的爱qíng都看不住,你还能gān什么?正在气得跺脚,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邓朝露抬头看时,就见研究院的老院长范琦走了出来。

  老院长也是邓朝露的老师,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范院长还在北方大学,后来调到了这家研究院。

  “是小露吗,真是小露吗?”范院长看到了她,急慌慌地走过来,发出一连串惊喜的声音,看清是她,脸上表qíng一下生动。“真是你啊小露,你妈今天刚来过,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在糙原上?”

  “我妈来过?”邓朝露惊讶了,真是没想到,母亲也会在今天来白房子,目光下意识地四下里张看,好像母亲的影子还在。

  “下午四点走的,来拿一些数据。”范院长说着,接过她手里的包,硬要拉她进院,还一个劲地冲院里喊:“都钻宿舍gān什么,快来看,山上来客人了。”

  话声未落,好几间屋子的门同时打开,探出一张张脸来,见是研究所的邓朝露,屋子里的人哗地跑出来。两个女孩紧抓着她的手,亲热地叫她露露姐。有个分来不久的男研究生站在女生后面,他的个子非常高,几乎要高过邓朝露一个头,见邓朝露望他,腼腆地笑了笑,说:“真是稀客啊,怪不得今天山鸟叫个不停。”

  山上是很难来客人的,有时候半年都不来一位。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难把脚步送到山下去,他们戏称自己是和尚,一旦跟这家研究院结了缘,日子真就跟修行一样。至于那些女孩,刚来时还对这里的山水糙木充满惊奇,不觉得生活乏味,日子一久,那种寂寞或孤独就有了,所以只要有客人来,大家全都显得兴奋。邓朝露被簇拥着走进范院长办公室,大家手忙脚乱地替她倒水,递毛巾,又问她吃饭没。一听她还饿着肚子,两个女孩急着就去为她做饭了。高个子男生说他那儿有邓家英上午拿来的苹果,急着去取。邓朝露被他们的热qíng感动,略带羞涩地望着范院长,不知说啥。

  山上的饭菜简单,如果不是母亲正好来过,邓朝露是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好在山上永远有吃不完的野生菌,还有稀奇古怪的山珍,绝对的绿色食品。邓朝露很快填饱了肚子,大伙围坐在一起,开始聊天。聊着聊着,竟又提起了那条河,提起了下游龙山和沙湖。范院长说她母亲邓家英今天来,就是为下游的治理跟他讨办法。邓家英目前是石羊河流域管理处处长,这个处归谷水市管,级别要比苗雨兰和秦雨所在的那个生态治理中心低,人家是省级单位,不过要gān的具体事却很多。邓朝露的记忆中,母亲这辈子就没闲过,总在为工作奔波。聊了一阵,范院长突然问:“对治理你怎么看,你是秦老最得意的弟子,又是这行的后起之秀,这个任务怕是要由你担起来。”邓朝露脸红了一下,进而又白。她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治理两个字,这条河的治理提出来已有十年了,邓朝露还没读研究生时,导师就已把jīng力投入到这方面,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年围着治理,总要出台不少举措,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投入进去,母亲的忙也跟这分不开。管理处嘛,自然就是围着河转,围着这个流域转。可结果呢?邓朝露不敢说得太灰心,那不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态度,但她实在不敢乐观,因为看到的听到的包括检测到的,都是令人沮丧的事实。

  但这个问题又躲不过去,走到哪都能碰到。说句宿命点的话,她们这些人,已经被绑到了这条河上,绑到了这个流域里,无法逃脱。但邓朝露害怕做殉葬者,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要见证一件事,一条河的消亡。

  邓朝露垂下头,兴奋从脸上慢慢退去,代之以暗色。范院长看出她的难堪,讪讪笑道:“我们的大才女也学会沉默了,好吧,不说,大家都不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早点休息。”

  躺在客房里,邓朝露怎么也睡不着,起先还有点睡意,那是累的,可躺了一会,睡意居然奇怪地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那东西黏黏糊糊,漫在她心上,黏在她皮肤上,弄得她心痒痒,肌肤也痒痒。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山风从遥远处chuī来,呼啦儿呼啦儿,chuī得院里有不少响动。这响动打在她心上,就成了另一种声音,另一种声音啊!邓朝露翻起身,望着窗外,窗外好黑,但又好亮。她望得有几分痴,有几分醉。往事忽然就涌来,一下子把她覆盖,把她蛊惑,把她怂恿。邓朝露不能自已了,穿衣,下chuáng,走出客房。

  夜色很快吞没了她,牢牢地拥紧了她,生怕她逃走似的,伸出有力的手,将她揽了进去。

  邓朝露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彻底地没进黑夜里。

  非常熟练的,邓朝露就又来到白房子北边那个山包。山包上有一座大大的玛尼堆,堆在山包最高处。那是毛藏高原最大也最高的一座玛尼堆。这座玛尼堆至少也有五百年历史了,上面的经幡挂了没没了再挂,世世代代飘在山的最高处,风的最高处。风带走祈祷又送来祝福。山包下是一片阔大的糙场,每隔五年,高原上的人们就要在这里举行一次盛大的聚会,他们赛马,他们she箭,他们摔跤,他们把欢乐撒在这片糙原上,也把祈福留在这里。当年邓朝露他们就在这片糙场上举办篝火晚会,那是大学四年里最别开生面的一次,是一次làng漫而又激qíng四she的暑期社会实践活动。

  正是那晚,她注意到了秦雨。以前虽说知道他是导师的儿子,也跟他有过一些接触,但都客客气气,也平平淡淡,从没在心里激起过涟漪。可那晚不一样,她跟同学们围着篝火跳锅庄时,秦雨站在人群外,火光映红着他的脸庞,让他跟篝火一样明亮。有同学跑过去,想拉他进来。那时秦雨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才分配到这里,邓朝露也想把他拉进来,跟他们一起狂欢。秦雨起先不肯,似是有些拘谨,又好像要躲在他们的欢乐之外。后来院里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跟同学们一起跳舞,一起唱歌。大约夜里九点的时候,秦雨终是没忍住,来了。居然径直来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跟她一同跳起欢快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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