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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_许开祯【完结】(37)

  秦继舟跟着柳震山他们,大步流星往山上去。看着秦继舟渐行渐远的身影,邓家英心里忽然紧张,莫名地就替他担心起来。

  结果,那天出丑了。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出丑,也是头次当那么多人的面出大丑。他没放响pào,点了一共三次,一pào也没响,全是哑pào!这事着实稀奇,怎么全是哑pào呢,就算炸不下目标物,也不该是哑pào啊。秦继舟满头大汗跑出窑dòng时,山谷里爆出柳震山的哈哈大笑。

  “我说你是绣花枕头,你还真是绣花枕头。”

  秦继舟冷不丁回过身,出人意料地抢白柳震山道:“我不是绣花枕头,给我一周,我亲自上山炸石头!”

  事后才知道,哑pào是个小小的骗局,pào捻子让柳震山提前换了,里面没火药,全是沙子。目的就一个,打击秦继舟,让秦继舟变“规矩”变“老实”点,因为这个狂热分子实在是影响到大会战了。

  邓家英知道的事实是,当天晚上柳震山和父亲邓源森找了右派分子路波。路波那时候其实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很老。尤其邓家英,老觉得路波跟父亲邓源森差不多年龄。其实不,路波当时只有二十五岁,比邓家英大不了几岁,一副老相是斗争斗出来的。运动刚开始,路波就被揪了出来,他先是提出惊人的“水资源危机论”,接着又大放厥词,说一窝蜂修水库是对流域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是违反科学的愚蠢行动,硬xing地把河流斩断,将流域水系破坏掉,这是犯罪,迟早要遭报复。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各方围攻,结果他头顶戴了很多帽子,先在牛棚关了半年,又被下放到劳改农场,这边要修水库,才把他从劳改农场拉来,让他边改造边看石羊河的水有多少,修十座水库这条河照样会奔腾。

  柳震山心底里其实很敬重路波,他是一个懂得尊重知识尊重科学的人,但在那年,他只能把这些埋在心里。邓源森虽然没文化,但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他心里清楚得很。

  柳震山诚恳地请教路波,怎么才能安安全全把石头炸下来?路波yīn着脸,装作很怕的样子,闷着声音说:“我是反动派,我接受改造。”问多少句他也这么一句。柳震山怒了:“好你个路波,给你鼻子你还上脸了,摆谱了是不是,真想跟人民为敌啊?”

  “不敢。”路波硬生生回答。

  “说,山上为什么老出事?”

  “不知道,我没去过山上。”

  “那今晚去,我陪你上山。”

  “我是罪人,是斗争对象,不能到山上去。”

  “狡辩!”柳震山气恼地打断路波,目光转向邓源森。邓源森见机说:“路工啊,别的不说了,就说眼下。你也看到了,山上不断死人,那可都是命啊。龙凤峡就你一个懂技术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关我的事,我没让修水库。”路波的声音很臭。

  “路波!”柳震山突然叫了一声。路波打个冷战,不管怎么,他还是怕柳震山。

  “你说不说,再装疯卖傻我把你押山上,让你当pào灰!”

  路波垂下了头。

  又僵了一阵,路波终于说:“换个地方吧,到铁柜山炸,再没别的办法。”

  “为什么?”

  “龙首山岩石松散,极不规则,山势又不开阔,根本不具备爆破条件。人可以服从,石头不见得,你把它当封资修也不管用。要炸也行,从山底开始,一点点往上取。”

  “这不废话嘛,你想让我愚公移山啊,没见着工期这么紧?”柳震山急得上火,他是想找到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他要抢进度,不能让别的工地抢了先,他丢不起这人。可惜这样的法子没有,路波更是提供不了。路波就一个死理,这里不能修水库,是乱弹琴。实在要修,只能把龙首山顶的人撤下来,到对面铁柜山去。那里的石头怎么炸也不会有危险。

  无论哪样做,都有逃跑和倒退的嫌疑,柳震山万万听不得。死人的责任他担得起,倒退的帽子他戴不起。迫不得已,柳震山又将希望寄托到秦继舟身上,兴许,这个满口理论的年轻人,真能帮他创造奇迹呢。

  但是接下来,秦继舟突然哑巴了。

  邓家英发现,那次出洋相后,秦继舟突然再也不像先前那么激进,那么爱出风头了。好长一阵,她都没见秦继舟在工地上出现,以前他可是天天要露一回脸的,那阵子突然就安静下来,销声匿迹般。就在邓家英担心他会不会被柳震山真的打发回去时,有天在河里,邓家英意外地看到了秦继舟。天啊,红得发紫的秦继舟居然钻河里跟五类分子们一起捞石头。

  当年的工地是分了区域的,全工地的人以大队为单位,分成若gān个营。每个营承担的任务不同。邓家英她们在最上游,负责拉沙。而在下游,用红线隔出一个危险区,那是右派和四类分子们集中改造的地方。右派和四类分子统称改造营,他们要把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从河里捞出来,或背或抬,弄到红线之外安全的地方,然后由贫下中农拉到大坝上面。

  邓家英站在离红线两百米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河里那个人,他跟右派路波嘀咕着什么,两人装模作样捞石头,半天却不见有石头捞起。边上不远处,地主五斗警惕地瞅着岸上的动静,他在替他们放哨,生怕半瞎子突然杀将过来。地主五斗也是个可怜人,跟邓家英同队,他家早已没财产了,穷得跟啥一样,可还是被打成地主,只要开批斗会,就少了不他。父亲邓源森曾说,这个五斗,真是个硬骨头,怎么斗也斗不弯他的腰,比他爹刘三升还硬。不过那一年,五斗的腰是弯下了,弓得很厉害。运动很猛啊,白天捞石头,晚上挨批,半夜还要让半瞎子们叫起来,拉到各营去认罪。但那年,五斗的智慧帮了路波他们,这个脑子里总有鬼怪想法的地主后代,其实是最会放pào的一个人。只是他把想法咽在了肚子里,直到……

  一周时间很快就到,柳震山居然没忘掉,这天他找到秦继舟,挖苦似的说:“秦大学,表下的态没忘掉吧?”

  “没忘!”秦继舟正在画一张图,后来才知是路波和地主五斗告诉他一个办法,能准确判断出岩石走向,并告诉他在石灰岩上打pào眼的方法,那方法很独特,是地主五斗摸索出的。

  “那好,这次上山,实战。”柳震山半是激将半是认真地说。

  “上山,不过我有个条件。”秦继舟一点不畏惧。

  “什么条件?”柳震山问,目光扫了扫后面跟着的邓源森。

  “我要带一个人?”

  “谁?”

  “刘五斗。”

  “你疯了,带他上去gān什么?”柳震山惊讶。

  “绝不行,地主分子怎么能上山?”身后的邓源森急了,工地上不是没有人提起让地主五斗上山,但这能行吗,这是社会主义的水库建设,上面一再要求,要严加看管地富反坏右,绝不容许他们搞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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