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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113)

  镇压团捆走了何大鹍和何树槐父子,说是要镇压。

  拾粮匆匆穿好鞋,紧忙跟上大梅往东沟走,走到半沟时,脚步忽然犹豫了。我去能帮啥忙,人都抓走了,还咋个帮?

  月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里刚升腾起点希望,又让拾粮的犹豫给砸没了。抽咽着嗓子说:“算了拾粮,我知道不该来这一趟的。”一句话,说得拾粮很羞愧很想找棵树一头撞死,望着大梅的身影无助地消失在暗夜里,心里,忽然就起了层恐怖。

  这本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年分,开chūn几场透雨浇透了山里的沟沟垴垴,加上伏天又特别热,地气蒸腾得能把人熏倒,若gān年不长庄稼的西沟破天荒铺满了绿色,秋风一掠,这满眼的绿,就变成了西沟人脸上沉甸甸的笑。西沟人焦灼地等待着采药的日子里,拾粮家又添了喜事,几年不开怀的水英英再一次呕吐起来,她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乐开了花。

  “我要当爷爷了,我要当爷爷了。”斩xué人来路逢人便说。

  可是喜悦刚刚升腾了几天,药还没来得及采收,沟里人就让镇压两个字弄得热血沸腾无心顾及庄稼了。

  镇压会选在东沟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个大涝池,后来何大鹍嫌涝池水脏,夏天沤臭秋天蚊蝇乱舞,对祖宗不敬,叫人给填了。此时,平展展的场子里黑压压积满了人,东西二沟的村民全让民兵集中起来,他们要在这里共同声讨伪保长何大鹍。

  新政府第一任县长顾九儿早早就来到台上,他是这场斗争的主角,他美丽可人的媳妇、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穿着gān净素洁的一身青布衣裳,头发梳得短短的,jīng神气很足的跟在他身后。古làng县武装部长兼镇压团团长疙瘩五身着军服,腰里别着盒子枪,比谁都威风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东沟沉浸在一种陌生而又新鲜的跃动中,新政府给东沟带来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东西,比如沟里现在最有身份的称呼是同志,谁要失口唤出一声东家,不但听的人会吓得脸色发白,唤的人也会伸几下舌头。还有沟里天天有背着长枪穿着军衣的民兵来回走动,说是保卫家园,那些大户和有钱人每每见了民兵,都要远远地低下头,做出一副忏悔相。穷人们这次是真正抬起了头,沟里走路再也不怕谁说他穷了。

  伪保长何大鹍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进了民兵,顾九儿和祁玉蓉就住在里面。民兵当时是冲进去抓叛徒何树杨的,叛徒何树杨早在马鸿逵的周旋下,回到了东沟,自由后的他并没乱走动,反比以前越发谨慎。何树杨没抓到,他的保长爹和反动哥哥倒被撵了出来,先是将就在何家祠堂里,后来又被民兵关押。东沟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组织,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东沟的管理大权,村里还有几个积极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后面,为新东沟奔波。总之,东沟变了,西沟也变了。有了新政府就是不一样。

  随着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声喊,早已武装好的民兵押着伪保长何大鹍走上台来,一同押上来的,还有东沟几个大户和疙瘩五他们从大鹰嘴下抓到的两个马家兵。这两个马家兵说来也真是荒唐,马鸿逵带着大部队逃离时,他们在东沟一带执行任务,没赶上。等回到古làng,天不像了,两个人连滚带爬又逃回大鹰嘴。也很难想像,他们居然在大鹰嘴的山dòng里藏了一年多,两个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里有枪还怕养不活自个?疙瘩五没枪都能把事儿闹大,他们还怕个啥?后来发现对土匪这个行当他们真是陌生得很,再说新政权一建立,土匪这碗饭吃起来就很难了。两个人只好白日里窝着,夜里偷偷溜出来,gān些偷jī摸狗的小事儿,惟一gān过的大事就是摸进青石岭水二爷的大院,在厨房里偷了半筐山药还有一只死羯羊,还差点让吴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粮躲在人后头,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儿。他怕这种场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来,幸好,大梅没被押到台上。爹爹来路先是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后来见民兵们将伪保长何大鹍的头摁得很低,要他低头认罪。秋末的毒阳正好晒在何大鹍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滚下来,有个年轻的民兵嫌何大鹍不老实,用枪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鹍一下,何大鹍扑通一声跪下了。来路看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退了出来。正好看见东沟那个寡妇躲在祠堂北边的大树下抹泪儿,来路走过去,装模作样地跟寡妇喧起了谎儿。

  批斗会一直开到太阳落,要说,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开始也吃不准该不该枪毙何大鹍,上头还没这个政策,随便枪毙人是会犯错误的,顾九儿现在不跟过去,政治觉悟已相当高了。可是,这天夜里古làng县城发生的一起恶xing事件让何家父子别无选择地面对了死亡。

  这天夜里,有人放火烧了古làng县新政府的院子,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压中侥幸漏网的两个大户,他们对新政府怀恨在心。其中一个大户偏巧又跟何大鹍是亲戚,他是何树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县长顾九儿便接到上级指示,要严惩恶霸地主,防止他们反攻倒算。上级特别提到了何大鹍父子,说他们是国民党马家兵的帮凶,罪不可赦。上级同时下达了处决何大鹍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顾九儿马上召开会议,他想把声势搞得更大一点,这样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斗会开得更为热闹,天还没透亮,四个女民兵便将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来,公公和男人挨斗,水大梅岂能逍遥法外?东西二沟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来,拾粮和来路是打药地里赶来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粮的心哗就黑成了一团。

  县长顾九儿讲了一通话,大意是说要提高警惕,严防敌人反攻倒算。接着,就有东沟代表走上台,开始控诉伪保长何大鹍的血腥罪恶。有人说他几十年里欺压东沟人民,骑在东沟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有人说他靠剥削起家,榨gān了东沟人的血。也有人说些jī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鹍曾踢过他一脚,再比如当长工时因为嘴馋,偷吃了他家一个核桃,结果给扣了一天的工钱等,但很快就让负责会场的民兵制止了。控诉的最有份量的要数老五糊的后人,他们流着眼泪,提起了几年前马家兵在西沟桥上演的那场灾难,一下就把场子里的群众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场子人的眼泪中,老五糊的后人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当年马家兵抓人,正是伪保长何大鹍带着儿子何树槐一家一家挨着指门。

  “打倒伪保长,打倒何大鹍!”县长顾九儿带头振臂高呼,场子里呼喊声响成一片。末了,又让西沟人接着揭发,连着走上去两个人,揭发得都不是太好,顾九儿站在台上点将了:“来路,来路,苦大仇深的来路哩?”

  这天的来路哪还能走上台,场子里响起口号声时,他就吓得要尿裤子了。天呀,怕是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带着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gān的。因为他要当西沟农会组长,老五糊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联想到老五糊把他两个娃先后嫁到了青石岭,不管嫁好嫁坏,总是挖了他两疙瘩心头ròu,一生气,就带着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当然,马家兵是给了他银子的,他买母牛的银子,就是这么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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