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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16)

  “等着吧,拾粮,等你家拾糙抬进院,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三猴子说完这句,撇下拾粮,扯开他的驴嗓子,喊破天爷一样吼起他的小桃梅来: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花灯一串明呀小妹妹散散你的心二月里的桃梅花呀抬头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楼彩楼万丈高呀小妹妹小心闪坏了腰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江南路好远呀小妹妹搭个火轮船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huáng瓜huáng瓜大的大呀小妹妹小的才开花三猴子的声音喊得能把天裂开,拾粮耳朵里,却啥也听不见。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里,拾粮猛就怪惊惊呜嚎了一声。那声呜着实子怪,不高,也不低,轰沉沉的,像是一群láng合了劲儿为同伴发悲,láng在同伴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闷腾腾的呜嚎。又像是一头公牛在向群láng发出攻击时的那种响,嘶哑,郁愤,却又不可阻挡,暗含着震彻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让这一声呜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张大了嘴巴盯住拾粮。糙滩也让这声呜给震住了,瞬间没了声息,仿佛,那一声呜,能遮天蔽地。

  糙滩上怕的就是这声音。

  猛地,三猴子看见,一向老实巴jiāo的新长工拾粮突然学犍牛那样将眼瞪了几瞪,头美美地冲天空中牴了几下,一扬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的吃糙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说一声,就跑了。等三猴子醒过神,那瘦弱的黑影儿已消失在茫茫糙滩上。

  这个下午的来路心qíng有点好,东沟那边又死了人,事主家刚刚给他磕过头,请他去东沟斩xué。沟里一死人,斩xué人来路的心qíng就能好起来,他这门手艺,还没被人忘掉。东沟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在桩桩事儿上记得他。斩xué人来路拿着铁锨,正要出门,院门突然就让拾粮给撞开了。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来路一脸惊,他被儿子拾粮突然闯回来的样子吓坏了。

  “不,不啊,爹——”拾粮猛地拽住爹,沉腾腾喊了一声。

  这个下午,西沟这座篱笆门掩起的小院里,真正演了一场伤心戏。来路先是左抵右挡,不让儿子把话问出来。拾粮哪里肯,双手死死地抓着爹的胳膊,就一句话:“糙糙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岭?”

  来路惶惶的,面对瞒了一年的儿子,有点抵挡不住了。脸色紫着,黑着,涨红着,熄灭着,一波儿一波儿地涌过làng,最终,一把推开儿子,腾地就给抱头蹲到了地上,哭扯着嗓子嚎道:“拾粮你个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问哩。”

  登时,拾粮清楚了,明白了,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给已经死去的宝儿!

  “糙糙呀——”拾粮叫喊着,扑向窑dòng。窑dòng门晃了几晃,拾粮一头给栽倒了。

  这一天的来路家,着实子撕心裂肺。五糊爷闻讯赶来时,就见父子俩一个爬在院里,嚎天扯泪。一个,抱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两股子清泪河水般流。就连傻儿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里恓恓惶惶地抹眼泪。

  “做啥哩,做啥哩,你们这是做啥哩?”五糊爷想安慰,却被眼前这景儿弄得又酸心又难肠,劝着的人停下劝,陪着一家人流起泪来。

  流完,五糊爷掰过拾粮的肩:“娃,你坐下,听五糊叔跟你说。”

  “我不听,我谁的话也不听!”

  “娃,你得听!”

  到了此时,五糊爷也不想瞒谁了,事qíng到这份上,再瞒还能顶啥用?水家那边已发了话,改天择日拿人。水二爷把话说得很是响当,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没用,既冲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钱要花个明白。

  这主意真是损得很,也不知哪个挨天刀的出这损主意。把个活人抬过去,跟坟里的魂灵儿拜堂子,闹新房,还要圆满七天的房,上下见血红,最后伴着一声jī叫,双双去坟里过日子。人世上,何时听过这等的事儿?可水二爷偏是能说出口,还要他保证来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规矩来。天爷,到了这份上,五糊爷也不捂了,不盖了,横竖就按水家的意思说出去,他自个也能解脱些。

  说出去。

  “不呀,五糊叔——”拾粮的头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来路听见这一声,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费了,甚至,这一辈子的奔弹,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来路!”五糊爷喝了一声。“哭哩喊哩顶用哩,不活,你给谁不活?碰死就势大了?咋就不听劝哩,好话说了一窑dòng,咋个就听不进去?”

  哭嚎声慢慢弱下来,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爷突然就像天爷那般伟大,一下就把这院的苦难给撑了起来。

  “来路,拾粮,都听好了,话,我只说一遍,主意,最终还是你们自个拿。这人,横竖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谁走这一步?青石岭那头,你们不嫁,嫁的人多,排队哩,挤门哩,你们想好了,错过这个门,可就没这个店,我五糊,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话搁到明处,事摆到理处,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头给我个话。”

  说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扑,生怕再蹲下去,自个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静了,真静了。

  绝望的静中,炕上死睡着的拾糙仿佛扑腾了两下,猫似的,冲拾粮发出一声弱小的叫……拾糙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还好好儿的,水灵灵一张脸,谁看了也说俊俏。这个家,就因了这张俊俏的脸,一下生动了。三个光棍合着奏出的无奈,让这一汪儿水一漾,变成了活生生的làng朵儿。都说来路有福气,养下个好闺女,长大了,准是一棵摇钱树。来路自个也信,摇不摇钱的他且不管,屋里有了糙糙,这暖暖的气息,香喷喷的味儿,都让人觉得这才像个家。谁知,突然的一场横祸,就把这窑dòng里的美好和宁静给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个太阳很毒的正午,丫头拾糙按爹的嘱咐,去东沟桥头三野地锄豆子。三野地是东沟财主何大鹍的祖传地,何大鹍念在来路给他爹斩过一口好xué,让老何家风水不断,就在地里给来路踩出五步,算是赠了他。来路靠着这五步地,种些豆子或山药,也算个贴补。最好的时候,还收过一石粮,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值一个短工一年的工钱哩。来路很感激何大鹍,对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从不许地里有个糙星儿。豆花开败豆秧儿疯长的时候,天降了一场透雨,把满山遍野的豆麦淋得绿油油的,谁都相信这是一个大丰收的年景。来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着拾糙去地里看,说豆长糙也长,糙欺豆儿荒。

  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十一岁的拾糙手拿铲子,站在绿油油的豆地里。六月的青风峡是它一年里最美的时节,绿色从四面涌来,将峡谷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阳光和雨露召唤出来的各色山花,更是山鸟一般鲜活着人们的眼睛。十一岁的拾糙被这满眼的秀色牢牢抓住了,这个自小没娘的孩子,生来却对花啊糙的有一种同影相怜之qíng。往往,她会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里溢着荧荧的光儿,心儿扑扑的,恨不得将这些脆弱而娇嫩的生命搂在怀里。这个正午,她更是表现出少有的痴,甚至有点舍不得拿手里的铲子冲那些雨后冒出的新芽儿下手。她在地里弯腰锄一阵,就会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红头巾的那张嫩脸,水扑扑儿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扑向远山峻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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