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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34)

  “回去?白吃白喝的还烦着他了?走,带我去看看。”说完,水二爷的步子就往后院迈,吴嫂紧跟几步,抢在前头说:“二爷,你就甭去了,大爷他……”“他又咋了?”

  “你……你就甭问了,二爷,我想回老家一趟,你看准不?”

  “啥子?!”

  水二爷终是没去后院,也没到南院。当吴嫂哭哭啼啼硬是嚷着要回老家时,他心里,就忽然间起了一层云。他冲吴嫂摆摆手,啥也没说,踅转脚步,郁郁地往糙滩上走。五月的糙滩,正是各色花儿竟相斗艳的时节,水二爷走了几步,窟嗵一声坐糙滩上。看得出,他心里比谁都堵。

  水英英心里也堵。晌午时分,二姐家里来了人。来的是一名小伙计,水英英不认识。小伙计却说认得她,还说二公子陪她转平阳川时,是他牵的马。一提二公子,水英英心里黑下来。过了片刻,水英英问:“二姐呢,她咋没来?”

  小伙计吭巴了一阵,道:“我家老爷身子骨不舒服,加上生意忙,大太太实在走不开。”

  “走不开走不开,她们全都走不开!”水英英一边骂,一边将炕上的枕头扔了下去。

  人们这才知道,英英在想她两个姐呢。

  也是,娘死的早,英英跟两个姐的感qíng,就比别人家的姊妹深,水家办这么大的喜事,看不到两个姐姐的身影,英英心里不难过才怪。

  第四章 拾糙

  第一节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么可爱,笑得那么开心。英英也还以微笑,并尝试着,要抱一抱拾糙。就在她把双手伸到拾糙身下的时候,突然,炕上那双眼睛灭了。

  拾粮是在三天流水席拉过后来到院里的,来了,也不跟水二爷问声好,悄没声息地趷蹴在马厩旁的糙棚里,筒着个袖筒,痴痴地望着南院。

  他像是丢了魂般,既可怜又无助。

  夜黑时分,药师刘喜财正好转到马厩这边,听见声息,轻轻走过来,就看到一张枯瘦苍白的脸。

  “粮,来了?”

  拾粮赶忙站起,用目光回答了刘药师。

  “还没吃吧?”刘药师说着,就要牵拾粮的手,拉他去厨房。拾粮两条腿儿长地上般,屁股死劲地往后坠着,不肯挪动身子。刘药师叹了一声,知道他不会去厨房,遂松了手,在他身边蹲下。

  两个人先是无话,无声地,就那么蹲着。一向不善言辞的刘药师这几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偶尔地跟曹药师说上几句水家财大势大之类的话外,好像,对院里发生的事,提不起兴趣。加上副官仇家远突然不知去向,水家娶亲以前就没了身影,到现在也没个信儿,把他们丢在这荒山野岭上,心里,难免有几分惆怅。夜色悄无声息地裹住了大院,也裹住了这一老一少。两个人闷声蹲了一会,刘药师突然问:“粮,教你的那些,可都记住了?”

  拾粮猛地来了jīng神:“记住了,叔。”

  “记住还不行,这种药,不跟种庄稼,种庄稼是死理,能吃苦cao心便成。这种药,还讲个悟xing,讲个人药合一。这话你兴许听不明白,不过不打紧,赶明儿,你跟我到地里,看看我种的药,再看看曹药师种的,你就明白了。”

  拾粮听得懵懵懂懂,心里,还是使劲地点头。刘药师见拾粮一副虔诚,心劲就上来了。人就是这样,啥都讲个投缘,水二爷对药的心思比拾粮重,但心机也重,这就让刘药师小看他了。拾粮不一样,这娃,刘药师虽说带了才几天,可他跟药,仿佛天生一对儿,尤其他对药材的那个喜欢劲,是打心眼里淌出来的。这一点刘药师不会看走眼,若不然,刘药师也不会喜欢药材一样喜欢他。

  两个人顺着种药这话题,又扯了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后院里寂静一片,夜把一层儿一层儿的恐怖袭来,令人忍不住发怵。毕竟,这院里刚刚办完一场yīn婚,糙儿秀和宝儿的魂灵,还在院里盘伏着。刘药师起身道:“太迟了,不喧了,你也早些睡。”

  拾粮嗯了一声,却舍不得刘药师走。刘药师没再留恋,拍拍身上的土,回屋了。

  拾粮哪有睡意?望着墨黑一片的天,还有黑魆魆的后院,心,láng抓一般难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几步,停下,耳畔里响起来时爹安顿过的话:“娃,这回去,记住了,千万甭打听糙糙……”

  “糙糙……”

  拾粮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这话,是有道理的。糙糙既然给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个物件,怎么处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让人家觉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对亲戚的料。水二爷是啥人?他是青风峡的一只虎,青石岭的一只鹰,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点劲,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正是因为这个,来路才担心拾粮。打小,拾粮就跟拾糙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糙得病,最难受的,不是他来路,是拾粮。拾糙得病的那天起,拾粮的一半天就yīn了,现在,拾粮等于是没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里。拾糙嫁到水家,不论是死是活,是做鬼还是做人,最最揪心的,还是拾粮。

  来路怕啊。

  丫头是没救了,可儿子,说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半夜时风,天起了风。风从二道岘子那边刮过来,一吼儿一吼儿,扯着天,扯着地,扯着这深宅大院。风中,已经过了十五岁生日的拾粮像根瘦弱的芨芨糙,瑟瑟的,发着抖儿,发着狠儿。那狠儿,是这样的墨夜看不出的。

  怕是没人想到,糙糙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粮的生日。来路啥也没记住,就把这个日子记住了。但是记住了又能咋,那样一个日子,他还能有心思给儿子过生日?

  就在拾粮跟天爷较劲的时候,另一个影子,也立在风中,立在南院院墙外。不过,他立得像棵树,老树,只是那目光,比拾粮的还骇人。

  青石岭旋即让另一片欢腾包围。五月过后,天连着降了两场透雨,一场比一场喜人。遂后,便是云开雾散,太阳像刚娶了亲一般,jīng神抖搂得很,照得一岭光灿灿的,哪儿望一眼,都能让人的心发出欢叫。

  借着地气和阳光,四月底才下种的中药,齐唰唰地冒了出来。这中药果然不比庄稼,庄稼既或是长,也是背着人的,当着人的面,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几天不见,才能看见它一点长势。这中药,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里窜,前脚走过去,它还在地里伏着,一转身,忽儿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这景儿,真是让人没经过。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岭,山变了,糙变了,就连风,也变得柔柔软软。风chuī风落处,一眼的药,从山上冒出来,从糙中冒出来,硬往人眼里钻,撵都撵不掉。可谁舍得撵呀?这前所未有的景儿,看都看不够呢。那些往年抢眼的花儿,金打碗、兰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缩头乌guī,再也不敢嚣张,再也不敢把自个当成个风景。这一山的药,顿时令它们气短。空气里,横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儿,起初闻不惯,接连闻几天,就舍不下了。这弥漫着苦涩味儿的,初闻有点儿闹心,再闻有点儿润肺,吸进肚里打几个来回,吐出来竟是一腔子的舒畅味。中药,百糙之王的中药!天老爷,青石岭上能闻到中药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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