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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62)

  驴儿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冯传五眼看着要回来了,吴嫂,却还僵在那儿,两只多少年都流不出泪的眼里,浩浩dàngdàng奔涌出一段陈年旧事……吴嫂眼里奔出的,是水家两兄弟的恩仇!

  当年,水家在万忠台发财,水老二不学好,扔下家里那么多产业不管,四处乱làng,等回到万忠台时,竟染上了大烟。水老大一气之下,将他驱出门外。水老二也算个有种的人,竟就没跟水老大吵,没跟水老大闹,只留下一句死头子话:“我水老二要是再回来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这么着,十七岁的少爷水老二大寒天里穿个单汗褂,跑到青风峡东沟何家讨饭吃。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偏要受这份不该受的罪,谁个听了不说他是活该。偏是,他就能赌这个气,能受这份苦。东沟的财主何老东家可不是个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没几个。偏是,十七岁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还受得很好,很得何老东家赏识。谁也没想到,làng迹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烟的同时,也学得不少绝活,泥墙,盘灶,在油坊当巴佬,给家里提烟囱,没一件事能难住他。时不时给何家露一手,就让何老东家惊得咂舌。如果他能务下心来学学庄稼地里的农活,没准,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个农田地里收不住心的人,一让他下地gān活,他脖子里立马痒痒,心思,整天就动在歪门斜道上。何家财势正大时,他居然异想天开地提出,要何老东家在青石岭垦荒种罂粟,还说他会这门手艺,惹得当时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鹍提上棍子就要打他,骂他再提大烟两颗字,敲断他的穷腿。水老二不服气,硬要跟何大鹍理论:“种大烟有啥不好,只要自个不抽不吸,来钱不比庄稼快?”年轻气盛又严格秉承了父亲庄田地才是正业的何大鹍不容分说,就领着下人将他驱出东沟,两年的工钱一分没给。水老二不甘心,冒着真被打断腿的危险,跑来跟何老东家讨说法。何老东家也是恨铁不成钢,长叹一声道:“亏我白疼了你两年,你啊,学好是个材料,学坏,可就羞死先人了。这么着吧,我给你一头毛驴,几斗粮食,再带些农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岭给我种出一片田,我把整个青石岭给你。”

  “真的?”

  “我何某人说话,向来红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铁。”

  “那你给我留个字据。”

  何老东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冲你一个下人,还知道跟我要字据,我立给你。”当下,就白纸黑字,唰唰唰写了一张,还请了证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着它,端详了半天,长笑一声:“何老东家,怕是你将来悔得肠子要青哩。”笑完,赶着驴儿去了。

  这一去,就有了青石岭的今天。

  第二节

  青石岭上罂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惊闻,一向壮实得像头牦牛一样的父亲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万忠台那边天天有口信捎来,要他立马回去守孝。水老二狠着心子,站在青石岭上,宁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里咽泪水,人,就是不肯回头。几天后,他就听说哥哥水老大把新过门的媳妇给休了。

  糙儿秀是父亲得急症前三天抬进门的,三天的喜日子刚过,公公就给躺炕上起不来,四处问药求医时,酸茨沟的蛮婆子找上门来,一番通说后,原因找到了,水儿秀是个扫帚星,抬她的那天,天上有两个贼星星落下,一个,落在了沟里,一个,俯在了糙儿秀身上,这一下,糙儿秀成jīng了,不但剋公公,还要剋水老大。众人的疑惑中,蛮婆子唾沫横飞,说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万般矛盾中,他做出决定——休。

  来自沙漠边上土门子的糙儿秀哭了一鼻子,抱着娘家来时陪的红包袱,最后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骑着一头灰驴儿,一边走,一边哭。哭啥哩,哭命!娘家时,就有神婆子说,她这辈子,命苦哩,七沟八崖的,等着她,跳过去是福,跳不过去,等着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头长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门,她呢,十七了,转眼就十八了,居然,连个脚踪都没。对着镜子看,一张脸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点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罢了,一看连自个都要喊出声,天呀,这等身段,怕是嫁到凉州城都不会遭人嫌弹。左等右等,终于,水家上门了,糙儿秀乐的,万忠台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业大,一沟两洼的庄稼,怕是几辈子都吃不完哩,原来前脚子冷,是专为后脚子留路哩。谁知,眉开眼笑地嫁过来,还没乐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着,就听到了休。

  “休,你个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坏了,却偏要怪我,呜呜——”灰驴儿噔噔,糙儿秀哭得越发恓惶,想想以后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盘道上,正打算下驴,前面突然堵了一个人,也牵着头驴,驴上,驮着两小捆罂粟花,耀眼的罂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给照亮了,照艳了,照得糙儿秀刚才还蒙着yīn云的脸上红光烂灿。

  “你是谁,挡我做啥哩?”糙儿秀忍住羞,问。

  那人不说话,只盯住她望,望得糙儿秀脸越发的红,越发的娇羞。

  望够了,再望就把糙儿秀望得要钻地fèng了,才问:“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岭?”“你是……跑了的老二?”糙儿秀惊的,早就听说水家有个老二,人不吃的饭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门子一带,把他传得比土匪还邪乎,她还想,这辈子怕再也没缘见着这个老二了,没想,竟在这里给碰上了。

  水老二没点头,也没摇头,眼,一刻也没离开过糙儿秀。“问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儿秀哪还敢疑惑,刚才还寻思着,要在哪达寻死哩,这阵,竟一点也不想死了,羞红着脸紧忙点头,手,已触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将她抱起来,就往自个驴上扔,嘴里还说:“我就不信你是个扫帚星!”

  两捆子罂粟花抖开,还没等糙儿秀反应过,这人,已成了个花人,头上,身上,甚至脚上,全成了芬芳的罂粟。那一年的罂粟,分外的妖娆分外的多qíng分外的斗艳,一下就让整个山谷浓郁得化不开了。水老二纵身上驴时,又恶恶地说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驴蹄儿哒哒,一对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糙儿秀眼里,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见了。

  父亲终于死去,好qiáng了一辈子的父亲没能因水老大休了糙儿秀而躲过一场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场厚雪里。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丧的脚步,其实,没有这场雪,水老二也不见得要去。这个被水老大诅咒了千遍万遍的人,终于落下一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好在,也就在这场大雪里,扫帚星糙儿秀开了怀,她迈着行走起来已略略有些艰难的步子,站在厚雪里,眼睛盯住万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脸上,化成一种形似于泪水的东西。身后,她的男人水老二双手死死地抓着两团雪,往碎里碎里捏。

  万忠台的奢侈与富贵因父亲的离去而渐渐散开,仿佛,那一团富了水家的脉气,被父亲暗暗带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开始走下坡路。相继失去妻子和父亲的水老大整日里浑浑噩噩,给人一种颓败潦倒的错觉,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不幸的是,接连几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岭上水老二热火朝天奔日子的时候,万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诅咒,已走不出自个摆的迷魂阵。就有一天,他骑着家里惟一剩下的一头青驴儿,乏沓沓地来到青石岭,抬起昏昏yù睡的眼,瞅了下四周这活灵灵的绿色,张开鼻子,嗅嗅空气里四溢的罂粟香,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怨怒,跳下驴就骂:“水老二,你不是东西,你还我的女人,还我的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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