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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89)

  机会出现在昨儿黑,水英英冒着再次被冯传五扒掉裤子的危险,大胆走进上院,进门就说:“我把那东西丢了。”

  “啥东西?”

  “上回你给我的玉坠。”

  “丢了,你真给丢了?”冯传五惊叫起来。那玉坠,还是当初送给四姨太的,冯传五回凉州的时候,跟四姨太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一怒之下,他将玉坠又夺了回来。这玉坠,是娘传给他的,很珍贵,原指望能拢住水英英的心,没想,她竟给丢了!

  “丢哪了?”

  “肯定是大鹰嘴。”

  “没事你跑那鬼地方做啥?”冯传五一边骂着,一边,又尝试着去搂水英英。水英英恨恨地躲开他:“我不管,你得帮我找回来。”

  “那地方,咋找?”

  “肯定能找着,明儿一大早,我就去找”。水英英见冯传五有些动摇,装做乖巧地说:“那么贵重的东西,丢了,我睡不着。”

  “找,找,找还不行么?”冯传五借着这劲儿,一抱子抱住了水英英。水英英这次没咬他,而是很害羞地说:“院里人多眼杂,来路家的,专门踏脚后跟哩,明儿个,到了大鹰嘴,你,想咋都行。”

  冯传五矛盾了一宿,也激动了一宿,那句你想咋都行,真是让他心血沸腾。早起,按捺不住地就往后院走,碰见狗狗,问三小姐起来了没?狗狗嘴一鼓,没理他。到马厩一看,马没了。

  这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冯传五赶到大鹰嘴,四下不见水英英,正要放声喊,忽见前面有个影儿一闪,那红衣青裤,不正是自个日夜念想的人么?立时,脚步就疯起来,刚到崖畔上,脚下一绊,一个跟斗倒下了。紧跟着,头上,顶了一把枪。

  “冯传五,我等你多时了。”

  崖上响起疙瘩五的声音。

  “尕……大……”

  可怜的冯传五,到死也没见着水英英的面,倒是他最怕看见的鹏,一个斜刺冲下来,准确地啄走他两只眼睛。至死,他也没有想清,这女人,啥时跟疙瘩五搅在一起的!

  日子转瞬又走向平静,包括随后传来的拴五子被司徒雪儿挂在凉州城门楼子上当作共匪示众的消息,也没能在青石岭激起多大波澜。仿佛,死个把人对岭上来说,已不是啥大事。人们更为关心的,是这冷的冬,咋过?

  水二爷瞅准时机,做出一个让帮工们兴奋异常的决定,今年的冬不用回去过,念在大家一年辛辛苦苦的份上,这冬,就在院里过。当下,斩xué人来路便叫上几个帮工,吆喝着去拉煤了。

  寒冬说到就到,一场白雪裹住山岭的时候,水二爷打院子里走出来,深秋里他患了一场病,不是啥怪病,是节气放倒了人,发高烧,说胡话,还伴着呕吐。水二爷原想撑不过这个秋天了,甚至打发人赶紧去万忠台请水老大。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水二爷是怎么也想不起自个还有个哥哥的,只有到了病中,只有感觉着快死的时候,脑子里,才会突然冒出哥哥那张脸来。老了,这症状,不是老是啥?万忠台水老大被青骡子驮来那天,院里生出点小事,顶替冯传五新来的张营长突然想去藏区,指明要拾粮带路。拾粮因为水二爷病着,不答应,惹恼了张营长。不过,张营长没拿绳子捆,而是罚拾粮把岭上刚刚压好的糙垫子再翻腾一遍。拾粮心里憋着劲,那糙垫子,是轻易乱翻的?结果在翻时,他身后就多出一个人来,顾九儿。顾九儿这一天也是挨了张营长的罚,张营长想吃碗山药搅团,顾九儿楞是不给做,说就那几个山药,还留着一院的人过冬哩,你吃了搅团,旁人吃啥?气得张营长当下就罚他去岭上。张营长自个背着枪,站在岭这头。这是张营长带来的新作风,谁要是惹了事,不拿绳子捆,罚他gān活,而且他亲自看着。据说他在队伍上的时候,就是这样带兵的。

  张营长三十来岁,但他的络腮胡和一张黑脸让他显得比四十岁还老,这人说起话来是大嗓门,走起路来却是一阵风。他一来就告诉院里的人,他有一个比他还黑的老婆,生了两个娃,但他有五年没见着老婆了。

  问他是哪儿人,他不说,他说吃粮呗,吃到哪就是哪儿人。

  这人有点怪,比起冯传五,他像个好人,可谁也不敢拿他当好人。

  顾九儿陪拾粮翻腾糙垫子,翻腾来翻腾去,两个人就吵上了,拾粮这天被顾九儿激得很怒,戳着指头蛋子骂了顾九儿好几句,理也不理岭这边的张营长,愤愤地就给回来了。

  他把自个关在屋里,来路唤他吃饭都不出来。狗狗讨好似地端了饭进去,结果很快被他轰了出来。

  几乎同时,水家的老弟兄两个,正一把鼻子一把泪,扯着外人永远也听不懂的那些个遥远的事儿。

  水二爷能撑过这个节气,不是拾粮给了他啥药,没给,打病下到好,狗日的拾粮只进去过两次。一次,是去给他放尿壶,一次,是去给他穿老衣。结果,尿壶让水二爷摔破了,老衣,让万忠台水老大给扔了出来。“人还没想着落气哩,你狗日的就等不及了,是不是谋算这份家业子谋算得久了?!”这是万忠台水老大头一次骂拾粮,也是头一次站在弟弟水老二的立场上说话。就这一句话,让水二爷懂了,ròu再臭,还是一个味道,自家人就是自家人!

  水老大临走时说:“撑吧,兄弟,撑过这节气,要是能看见雪,你这命,就还长着哩,比我长。”

  没想,他真就给看见了雪。

  雪呀,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把天和地连在一起的,是雪。水二爷冲着茫茫的雪野,还有这圣洁的山岭,深深地躹了个躬,心里,更想虔诚地跪下去,磕上个头。接着,他在雪地里,放野地撒起欢儿来,那状,简直比十几岁的烧包娃还令人发笑。

  拾粮却远没有水二爷这么得意。漫长的秋季里,种药人拾粮遭受了来自方方面面的进攻,包括东沟冷中医,也在某一个huáng昏将他唤到西沟,苦口婆心劝了他一黑。那些个话,拾粮只能烂肚里,压根不敢说出来。隐隐的,拾粮觉得,这沟里,峡里,正在孕育着一场yīn谋,说不定哪天睁开眼,这世道,就变成另番样子了。种药人拾粮不是怕死,也不是不相信顾九儿他们说的那些个话。可他是个种药人啊,一心心想成为药师。药师喜财叔说的那些个话,他一辈子也不敢忘。“党派之争,其实就是自家兄弟拿着刀,你挑我我挑你,朝朝代代,没一个不是在血ròu横飞中挑出来的,那些个杀来杀去的事,不是一个药师所为的。”“生为药师,你得打心底里把敌我两个字取掉,要不然,你种出的药,就是带了心计的,有人吃了长寿,有人吃了夭折。”“娃,记住了,做药师,要得就是心底gān净,你身上的血,就要跟马牙雪山的雪水一样,你的两只手,要像你娘当初哺过你的两只奶头,千万不可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残杀。”

  有了这些话,拾粮还能听进去别的?

  他跟顾九儿说:“你是厨子,难道能在一个锅里做出两样饭?”顾九儿想也不想就说:“能,一锅给革命者吃,一锅,给反动派留着。”拾粮沉思良久,回敬道:“还是两锅。”顾九儿还跟他嚷,拾粮反问道:“你说,要我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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