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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_马伯庸/汗青【完结】(77)

  这次论功行赏,钱世桢也一直在被李如松有意无意地打击。在平壤之战中,他一直冲杀在前,和家丁杨文奎、徐大胜、郭子明等人率先登城。南军登城之际,那些不可一世的辽东军。磨磨蹭蹭地还没靠近城墙。等进城以后,他敛军整训,那帮辽东军人却闹哄哄地四处抢掠战利品。

  这就够窝心的了,可还有更气人的事。他在小西行长离城以后,带兵追过大同江,路遇一个白袍日本将领,三两下砍死,割下首级,带了战袍回去讨赏。李如松问他这人叫什么名字,钱世桢一愣,这我哪儿知道。李如松摇摇头,这功劳没法给你算啊。

  种种不公平,终于惹起了另外一位南军将领的反弹,他的名字叫做王必迪。

  王必迪也是戚继光旧部,跟吴惟忠、骆尚志等人是同僚,级别略低。吴、骆两人重伤以后,能为戚家军撑场面的也只有他了。

  李如松在一月二十五日进入开城,分派将令。按照规矩,游击以下的都要跪着接受命令,可李如松抬头一看,发现王必迪一个人站在那里没动。李如松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王必迪平静地说道:“李如松你不智不仁不信,这仗没法打。”

  李如松有点生气,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不智不仁不信啦?王必迪回答:“初八的平壤之战,你一大早把士兵轰起来打仗,连早饭都来不及吃,让我们饿着肚子攻城。这是不仁;围城的时候,我听见李提督你喊了一声‘先登城的赏银三百两,或者授都指挥佥使的官职。’结果那么多人奋勇杀敌,登城入围。现在银子呢?官职呢?这是不信;现在您把主力搁在平壤,自己带着先锋前进,若是出了什么事,大军便会动摇退却。这是不智。”

  听完这三条,周围将官脸都绿了。王必迪这三条,条条打脸,一个小小游击敢对提督这么讲话,看来是豁出去了。(《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二月二十日)

  奇怪的是,李如松听完以后,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挥挥手让他退下。散会以后,李如松找来手下,吩咐拨一部分银子给平壤、开城的南军队伍,对王必迪没有作任何处罚。

  等到李如松从碧蹄馆死里逃生退回开城以后,找到王必迪,没有怪他的乌鸦嘴,反而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南兵劳苦功高,这几天实在是辛苦了。”着手安排南军退兵。王必迪表示不愿后退,李如松点头说理解,理解,亲笔给他写了一份将令,准许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以李如松的傲气,对宋应昌都毫不客气,怎么对一个小小游击前倨后恭?

  李如松不是天生恶人,也不是反派,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李如松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利益集团。他虽然是这个集团的核心,说一不二,但如果他不为这个集团谋取利益,很快便会被抛弃。

  李如柏、李如梅、杨元、张世爵、祖承训、查大受、李宁这些人和更多的辽东系中下层军官,已经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辽东小集团。李如松在作战的时候,必须要同时考虑国家利益和这个小集团的利益。为了小集团的利益,李如松必须要安排南兵先攻,北军掩后;为了小集团的利益,他必须尽量避免辽东军的兵员损伤,为此不惜把小西行长放走。

  平壤头功这件事,实际上是辽东系将领联合施压的结果。李如松对南军的功劳心知肚明,也不是没考虑过犒赏他们。可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口风,称赞南军那么几句,李如柏、张世爵几位北军中坚便拼命诋毁,把南军骂得一文不值。

  李如松若是秉公处理,恐怕从此辽东将领便会离心离德,让这个小集团分崩离析。因此,李如松对此别无选择。

  不过在李如松的内心,对抢功这个可耻行也不无愧疚的,这有损于他作为一个军人的骄傲。因此,他对王必迪的直言不讳表现出了异常的宽宏大量,并尽量给予其安抚,把自己对南军的亏欠,从别的途径弥补一下。

  可惜的是,树yù静而风不止。李如松还未来得及对南军施展怀柔之术,南军背后的大佬们已经开始反击了。

  这个世界,总是分成派系的。朝鲜有东人党,西人党;日本有文治派、武断派;而在大明的东征军里,南、北二军也早已泾渭分明,各自形成自己的基础力量与上层关系。辽东军靠得是李如松和李的家族势力,而南军依靠的,则是嘉善人袁huáng和绍兴人宋应昌等浙籍朝廷大员。

  一旦贴上了派系的标签,争端的xing质便会发生转变,从唯对错论变成唯派系论,乃至、甚至是唯籍贯论。

  李如松对南军玩出种种手段,是故意也罢,是不qíng愿也罢,总之对南军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势必会引起qiáng烈的反弹。

  最初的反弹,是些毛毛雨。

  一月二十三日,朝鲜国王在返回平壤的路上,碰到了刚到朝鲜的宋应昌。宋应昌还带着朝鲜人民的老朋友huáng应阳。几个人见面,相谈甚欢。

  席间huáng应阳说我当年推荐的浙兵表现如何?李昖说牛bī啊,可惜才了来三千多人,要是来一万,日本人就完蛋了。huáng应阳嘿嘿一笑,一脸神秘地掏出一张纸。李昖问这是什么?huáng应阳回答说:“李提督生xing残酷,爱杀戮,这一路打下去,搞不好会屠杀平民。我这次带了许多免死帖,沿路散发,可以让老百姓免于死在辽东军屠刀之下。

  huáng应阳也属南军派系,是最早向朝鲜君臣介绍南军的人。他的话,朝鲜人信服得很,于是李如松在朝鲜人心目中,悄然变成了一头嗜杀的bàonüè分子。李昖特意派了许多人前往各地,分发免死帖,告诉附近的人绕着李如松的军队走。

  讽刺的是,这份免死帖的落款,还是宋应昌和李如松的联合签名。

  这有点太埋汰人了,辽东军的军纪是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像防日本人一样防他们。

  这还只是小手段,然后,厉害的反弹来了。

  总参谋长袁huáng在战后抵达平壤,偷偷告诉骆尚志等人:“你们的委屈,朝廷都知道。我给上头写的奏表里,你们的功劳一个都缺不了,稍安毋躁。”

  过不多时,明、朝联军里开始流传起一则流言,说辽东军人喜欢滥杀朝鲜人冒充倭寇首级,经常偷偷跟着落单的朝鲜平民,到了没人的地方,手起刀落,咔嚓一下砍断脖颈,再把头发剃了,回来领功——当时中、朝男子皆蓄发,只有日本人要把脑袋剃秃——这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传到了朝鲜王室耳朵里。

  这则流言相当狠辣。这一招,确实是辽东军常用的伎俩。他们在辽东与鞑子作战时,经常砍杀沿途百姓冒领军功,当地御史弹劾辽东将领,这一条罪名是从来不会少的。加上之前huáng应阳在朝鲜造起来的舆论,这流言一经流传,立刻得到许多人的认同,纷纷帮忙转发。

  等闹得差不多到火候了。袁huáng站出来,找到李如松,问他“老爷何为如此事乎?”李如松一听就怒了,我什么时候gān过这么猥琐的事!他揪着袁huáng脖子吼道:“可恶老和尚,何处得闻此语!”

  解释一下,袁huáng是个居士,有事没事都拿着佛珠念叨几句,他最出名的不是袁huáng这个名字,而是他法号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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