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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60)

  陆游复上前去,与那笔灵对望不语;这笔灵见了陆游,亦不动声色,只静静悬浮半空,肃穆而yīn沉。

  这一人一笔凝视良久,陆游方开口叹道:

  「昔日封你于此者,是我;今日解你于此者,不意亦是我,真是天数昭然。仲晦兄,你毁冢封笔的罪过,可知错了吗?」

  一语既出,时光倒流千年。那段气冲长天的往昔旧事,再度浮现。

  尾声

  宋,淳熙三年六月,上饶鹅湖寺澄心阁。

  今日的天气有些异样,虽然刚入初夏时分,却已有了盛夏的蒸蒸气象。长天碧洗,烈日当空,无遮无拦,任凭炽热如焰的日光抛洒下来。然而在西边天尽处却有黑云鏖集,隐隐有豪雨之势。

  澄心阁其名为阁,实则是个雅致凉亭,亭内仅有数席之围。此时阁内已有三人分踞东西两侧,中间一壶清茶、三只瓷碗。外围有数十名儒生站开数丈之远,恭敬地垂手而立,保持着缄默。整个寺院内一片寂静,惟闻禅林之间蝉鸣阵阵。

  亭内并肩而坐的两人,年纪均在三十多岁。年长者面色素净、长髯飘逸,虽身着儒服,却有着道家的清雅风骨,整个人端跪席上,俨然仙山藏云,深敛若壑;而那年少者面如冠玉、双眸秋水,颀长的身躯极为洗练,望之如同一柄未曾出鞘,却已然是剑芒毕露的凌厉长剑。

  而在他们对面的,是个四十多岁、脸膛微黑的中年男子,面相生得有些古怪,阔鼻厚唇,下巴却很平钝,是相书上说的那种「任qíng」之人,那种人往往都专注得可怕。他跪得一丝不苟,表qíng无喜无悲,像是一块横亘在二人面前的顽石,不动,亦不移。

  「今日鹅湖之会,能与名满天下的陆氏兄弟坐而论道,实是朱熹的荣幸。」黑脸男子略欠了欠身子,双手微微按在两侧桌缘。

  陆九龄、陆九渊见他先开了口,也一一回礼,年纪稍长的陆九龄躬身道:「岂敢,晦庵先生是我与舍弟的前辈,闽浙一代无不慕先生之风。我等今日能蒙不弃,效仿孔丘访李耳故事,亲聆教诲,可谓幸甚。」

  朱熹淡淡道:「孔丘虽问礼于李耳,然周礼之兴,却在丘而不在耳。贤昆仲追蹑先迹,有此良志,可谓近道矣!」

  他的话微绽锋芒,稍现即回。陆氏兄弟顿觉周身微颤,仿佛刚才被一股无形的làng涛拍入体内,心神俱是一震,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暗暗思忖,莫非这个朱熹真的如传言所说,已经养出了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气吗?

  倘若真是如此,这一次鹅湖论道怕是一场苦战。

  但同时也说明,那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是真的……

  陆九龄正yù开口应答,忽然听到寺外传来一阵长啸,一下子惊起了林中数十只飞鸟。旁观的儒生们面露惊慌,纷纷东张西望,很快一声大叫自远及近传来:「陆家与人论道,怎能不叫老夫来凑凑热闹!」

  朱熹奇道:「莫非是梭山先生?」

  陆家是学问世家,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号称三陆子之学,陆九韶长年在梭山讲学,是以朱熹有此一问。

  陆九龄苦笑道:「家兄隐行持重,又怎会如此狂诞。这人是我族分家一位长辈,最喜欢凑热闹。不知他哪里听来的风声我们今日与朱兄论道,想来是过来搅局了。」

  陆九渊霍然起身,大声道:「我去劝他回去,理学之事,岂容那老革置喙!」

  陆九龄道:「你若劝得住,早在蜀州便劝住了,且先坐下,免得让朱兄看了笑话。」兄命如父,陆九渊拂了拂袖子,只得悻悻坐下,却是剑眉紧蹙,显然气愤至极。

  忽听见院墙外一阵喧哗,一人朝着澄心亭大步走来,左右三、四名沙弥阻拦不住,反被推了个东倒西歪,竟被他直直闯将进来。

  这人看年纪有五、六十岁,宽肩粗腰,体格高大,行走间不见丝毫颓衰之气。他头顶发髻歪了一半,一头银白头发几乎是半披下来,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疯子,同院内髻稳襟正、冠平巾直的一gān儒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老人走到澄心亭前,稳稳站定,把亭内三人扫视了一圈,眼神锐利如刀,陆九渊虽然年少气盛,被他直视之下,也不免有畏缩之意。朱熹却面无表qíng,始终不曾朝这边望来。

  老人穿的是一身通判官服,只是尘土满衫,处处俱有磨缺,想来是一路长途跋涉不曾换过。

  陆九龄拱手道:「叔叔,既然您从蜀中赶来,一路劳顿,何妨先请去禅房沐浴更衣,稍事休憩,再来观论不迟。这一次论道,少则两日,多则十天,也不差这一时。」

  老人根本不理睬他,自顾瞪着朱熹的后背看了一阵,然后伸出右手搭在他左肩,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就是朱熹?」

  朱熹颌首:「正是。」

  「好朱熹,吃我陆游一拳!」

  声音未落,拳锋已临。这一拳猝然发难,毫无征兆,眼见将轰到朱熹右肩,万无闪避之理。

  这时,紫光乍现。

  包括陆家兄弟在内,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大变。

  他们看到了生平未有的奇景。

  一管笔。

  一管紫金毛笔。

  附录 笔冢录灵簿

  〖仆素闻:鸿蒙初辟,yīn阳从兹,所覆所载,发明万物。人诞于天地之间,而独殊于众畜者,盖能体昊天之灵,沐厚土之德,感数理之奥,承文明之泽,四途并臻,其殆庶几。故《文心》云:「文之为德,惟人参之,xing灵所钟,是为三才。」自笃生吾人,弈世怀睿,累世之下,屡有英俊。彼等才qíng溢于四野,飞扬纵横,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使诸侯弃辇,匹夫忘璧,万千延颈,皆醉其妙,此天遗瑰珍以飨世者也。

  然飞光翕变,寿不堪煎,年华难永,或殇或夭。竟致神思空丧,心器靡散,世不再传,宁不痛哉!仆惩其事,乃qiáng修道法,能致炼jīng魄,爨才归鼎,用丹执金,克成笔灵。笔者,术载也,毂轴也,能承发其智,执辔远驰。《书》云:靡不有录,名岂流远。今仆以不才,忝制名簿,糙具尺素,恭录笔灵名序源流于左,教天下才qíng,不付东流。则余志有寄,历贤不辜矣。

  笔冢主人沐手谨奉〗

  【太白青莲笔】

  承炼自李公讳白。李公以谪仙为号,又号青莲居士。《天宝遗事》载:「李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生花,厚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是笔端有青莲,粲然有彩光,能具化物。惜正体遨游宇外,殊不可得。仆收遗笔,聊以自慰。

  【道韫咏絮笔】

  承炼自王凝之妻谢氏道韫。《晋书》云:「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其聪识才辩如是,笔遂得名。是笔能使冰雪,盖深蕴谢氏之通观聪睿也。

  【相如凌云笔】

  承炼自司马公讳相如。曩者相如进〈大人赋〉于武帝,仙美jīng绝,帝赞之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故为此名。是笔能驱风云,如臂使指,大气凛然,相如赋之遗风也。

  【张敞画眉笔】

  承炼自张公讳敞。《汉书》载云:「张敞为京兆尹,夫妇相敬如宾。尝为妻画眉,长安中传为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是笔仁惠调和,飞光反流,以济生灵,如夫妇之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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