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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73)

  在刚才的混乱中,他一下子发了懵,凌云笔迟滞了半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虎扑过去毁了笔灵。若不是朱熹慨然护在了少年前面,别说正俗笔,恐怕就连韦才隽这一条小命也难逃虎口。韦时晴如今对朱熹充满了感激,觉得这人真是程婴再世、田横复生,天下第一等的义士。

  他的臂弯忽然一沉,原本晕过去的韦才隽终于恢复了神智。只是这孩子眼神浑浑噩噩,整个人似乎处于懵懂状态,对外界的呼喊显得十分迟钝。韦时晴心里暗暗庆幸。这枝正俗笔与韦才隽只是寄身,与他的jīng神连接不甚紧密——像刚才诸葛家那枝被毁的神会笔灵,那位不幸的笔冢吏恐怕已经是jīng神错乱了。

  笔灵与笔冢吏就是如此——用之深,伤之切。

  陆游看过韦才隽的伤势,知道他并无大碍,转去看其他人。诸葛宗正和其他两名诸葛家的弟子聚在另外一处,他们的同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已形同废人。这两个失去笔灵的人都像是失去了魂魄,眼神空dòng,原本浓黑的头发现出根根白发——这是失笔时jīng神受创过巨的症状。

  诸葛宗正见陆游走过来,不禁悲从中来,半跪在地上:「陆大人,事qíng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陆游眉头紧皱,yù要搀起他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这一战,可以说是异常凄惨。诸葛家和韦家前所未有地各自损失了一枝笔灵,两位笔冢吏也沦为废人。若不是朱熹在最后关头及时出手,他们甚至抓不住那只白虎。

  从秦末至今,每一管笔灵都代表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毁掉一枝,便少掉一枝,永不可能复原。这次居然有两枝笔灵陨落,他比韦家、诸葛家还要心疼。

  「老朱,那头畜生怎么样了?」陆游满腹怨气地问,他现在对那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白虎,充满了怨恨,恨不得把它剥皮抽筋。

  朱熹此时一动不动,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黝黑面孔隐约透着紫光,心力耗费到了极点。过了半晌,朱熹方疲惫道:「我已用紫阳笔将它打回原形,陆兄请看。」他心念一动,一件物事「啪」地凭空掉落在地上。

  这件东西五丈见长,两丈见宽,外形平扁方整,赫然是一块与刚才那头白虎身量差不多的牌匾。牌匾底色呈玄黑,边框勾以蟠虺纹理,正中写着三个气象庄严的金huáng色篆字:

  「白虎观。」

  陆游一看这三个字,倒抽一口凉气。饶是他见多识广,这时也是震惶到了极点,整个人如同被万仞làng涛卷入无尽深渊,一时间茫然无措。

  「竟……竟然是白虎观……难怪我的从戎笔畏缩不前——若是那管笔的话,吞噬笔灵也就毫不为怪了……」

  朱熹听到陆游自言自语,双眸绽出丝丝微芒。他何等见识,凭这三个字已经大略猜测出了真相,心中掀起的波澜不比陆游来得少。

  诸葛宗正和韦时晴对视一眼,奇道:「陆大人已经知道这白虎的来历了?」

  陆游瞥了他们一眼,冷冷道:「白虎观,哼,天下又有几个白虎观?」

  那两人毕竟都是各自家中的长老级人物,饱读诗书,身上都有功名,经陆游这么一点拨,两人俱是「啊」了一声,嘴巴却是再也合不上了。

  史上最出名的白虎观,唯有一座。

  东汉章帝建初四年,四方大儒齐聚洛阳白虎观内,议定五经,勘辩学义,将孔子以降数百年来的儒家学说做了一次大的梳理,为时数月之久。史官班固全程旁听,将议定的内容整理成集,就是大大有名的《白虎通义》。至此儒家理论,始有大成。

  在白虎观内的俱是当世大儒,个个学问jīng深,气势闳远,辩论起来火花四she。白虎观前高高悬起的那块牌匾,日夜受经学熏陶,竟逐渐也有了灵xing。等到班固《白虎通义》书成之日,夜泛光华,牌匾竟化成一只通体纯白的老虎,盘踞在《通义》原稿之上作咆哮状。班固心惊胆战,几失刀笔。此后世所谓「儒虎啸固」是也。

  后来班固受大将军窦宪牵连,入狱病死。临死之前,笔冢主人本yù去为他炼笔,不料那只白虎穿墙而过,先衔走班固魂魄,合二为一,让笔冢主人扑了一个空。

  所以陆游的从戎笔碰到白虎,有畏缩之意。因为从戎笔乃是班超之物,班超见到自己兄长班固,自然难以痛下杀手。

  这一段公案,笔冢中人个个都知道,只是不经提醒,谁也想不起如此冷僻的典故。

  陆游有些不甘心地拽了拽胡须,眉头鼻子几乎快皱到了一起,他抓着朱熹胳膊追问道:「老朱,就只有这块牌匾而已?没别的东西了?」

  朱熹道:「不错。我已搜集到了那头白虎散逸在紫阳领域内的全部灵气,一丝不漏,最后凝成的,只有这块牌匾。」

  「大祸事,大祸事啊……」陆游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蹲下身去,用手去抚摸那块牌匾,手指刚一触到表面,不禁一颤,匾内有极其狂bào的灵气横冲直撞——就算是被打回了原形,这白虎观的凶悍仍是丝毫不减。

  朱熹道:「白虎观三字,无非是联想到班固而已。为何陆兄如此紧张?」

  陆游的表qíng浮出苦笑:「如今也无须瞒着老朱你了。这块白虎观的牌匾,可不只是代表一个班固,它其实只是另外一枝笔灵的虎仆——而那枝笔灵,只怕是笔冢建成以来最大的敌人。」

  朱熹长长呼出一口气,袍袖中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是哪一枝?」

  陆游摇摇头道:「它的来历,连我也不太清楚。笔冢主人讳莫如深,极少提及,我所知道的,只是那笔灵十分凶险。既然白虎观的牌匾在此,我想那枝笔灵一定离这里也不远了,说不定,它就在什么地方窥视着我们。」

  他的语气低沉,还带着一丝敬畏,言语间好似那笔灵已悄然。此时夜色森森,星月无影,四周黑漆漆的天空如同丛林,不知有多少双漆黑的双眼藏匿在黑暗中,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小圈人类。笔冢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心头都莫名发毛,有沉甸甸的压迫感袭上,不自觉地朝着彼此靠了靠,顾不得分什么诸葛家与韦家。

  朱熹听了陆游的话,陷入了深思。陆游围着那块匾转了几圈,不时掐指计算。他沉吟片刻,然后把朱熹、诸葛宗正和韦时晴叫过来,严肃道:「再把你们两家发现这白虎的qíng形描述一下,尽量详细点。」

  诸葛宗正与韦时晴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地各自说了一遍,巨细靡遗,谁也不提对方争功的事。陆游仔细听着,两道白眉几乎绞到了一起,嘴角的肌ròu不时微微抽动,平时那种洒脱豪放的气概,被混杂着焦虑与震惊的qíng绪所取代。

  听他们说完,陆游背着手缓缓道:「白虎这种灵shòu,若要刻意隐匿,又怎么会被人看见。诸葛家和韦家居然同时发现它衔笔而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它是故意在人面前显露形迹,然后躲藏在这个祠堂之内守株待兔,诱使笔冢吏过来,好吞噬笔灵。」

  一想到自己原来才是目标,诸葛宗正和韦时晴面色俱是一寒,一阵后怕。这次若不是陆游现身、朱熹出手,恐怕这两家的七位笔冢吏都会沦为那白虎的口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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