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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_金易【完结】(5)

  话说开了,联带的事就多了。她回想起当年的俊俏容颜来,也就随着喜笑颜开。但转瞬间,她停了一会儿,开朗的笑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她说:“宫里的规矩,有有形的和无形的,一举一动,都得留心。”停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知触到什么心事,她又坠入到往事如烟的梦中了。她好像有些神经质一样,常常是开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就渐渐地转入凄苦了,心里头仿佛永远怀着个苦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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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动

  她说:“宫里头讲究多,当宫女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详详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出牙来,多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挨打更不许出声。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宫里当差,谁和谁也不能说私话。打个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层蜡皮包着似的,谁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来。这就是我在宫里六七年的体验。进宫一二年的时候,年纪小,还有眼泪,再长几年,就没眼泪了。我这一辈子受苦受罪,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指嫁给太监)。哭瞎了眼有啥用啊!所以我没眼泪了。宫里就像冰窖一样,让人们处处都要缩手缩脚的。”我很吃惊,她居然还把内心感qíng对我这年轻人流露出来了。

  “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来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进宫的第一天,姑姑就宣布不许离开宫门一步,‘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这是她们的口头禅。谁在宫里乱串,‘左腿发,右腿杀’,迈进别的宫门一步,‘不是砍头就是发边疆’。除非跟老太后出去,或者,奉老太后命送东西,才许可出去走走。东宫根本就很少去,比较常去的是长chūn宫,那是隆裕主子住的地方,在储秀宫西南面,同属西宫。宫女在宫里不许单人走。送东西、取东西,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从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家属来探望时,都由老太监领着出入,也不算单身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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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时局一天天严峻了,北平的寒冬也到了。我以上学作为职业的目的,在现实面前终归行不通了。为了生活,不得不选择毕业后的出路,所以到她家聊天的机会比较少了。不过较长时间的jiāo往,感qíng上有过接触,偶然间去串串门,反而感到很亲切。一次我去看她,她围着火炉做针线,忙着放下手里的活,请安问好,随着就涮茶壶烫茶杯,沏上茶。这是旗下人的一种风俗。来了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把茶壶涮gān净,把杯子用温水烫过,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主人才能坐下说话。不这样做,等于慢怠客人。就算自家新沏的茶,一杯也没喝过,只要客人一进门,马上就要倒掉重沏新的。假如她到别人家,别人不这样接待她,她会认为瞧不起她,便从此着恼不再登你的门。旗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孤介xing格。我们喝着茶,渐渐谈到宫里头作针线的事。

  她说:“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的地位比太监还下一等,有的太监在宫里还可以学认字,可我们绝对不许。有了空闲的时间,就要学做针线,打络子。我们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的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有人以为我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得针都不会拿,那就错怪我们了。我们有个姑姑专教刺绣,也有针线里妈妈教我们,谁不好就打谁。我们储秀宫是天字第一号的宫,不会缺银子用的,听说东宫和慈宁宫里头,有的当月关的银子不够用,宫女们靠着做针线来挣零钱花。宫人出宫,都能带出一双巧手去,这也算是宫廷的恩典吧!尤其出色的是打络子,满把攥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全凭十个手指头,往来不停地编织,挑、钩、拢、合,编成各种形象的图案,真是绝活。有时为了讨老太后的喜欢,把各种彩线拿来,用长针把线的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端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十个手指往来如飞,一会就编成一只大蝙蝠,和储秀宫门外往长chūn宫去的甬路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样,求得老太后一笑。老太后是喜欢听书的人,书上说某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手怎么巧等等。老太后就笑着对我们说:‘我不信她们调理出来的能赶上你们!’有的说,宫女们打的络子很值钱,有的拿到琉璃厂古玩铺去卖,地安门外估衣铺里也有卖的。我们对这种手艺也很得意。”她平淡无奇地谈着,嘴旁的皱纹有些舒展,露出一点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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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烟(1)

  我们的谈话一向是“偶得”式的。因景及qíng,因物及事,不是事先想好了什么题目才说,而是随便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就顺这条线闲扯起来,扯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在文章中讲,这叫断线风筝。风筝断了线,就会随风飘dàng,也许“高者挂长林梢”,也许“低者飘转沉塘坳”,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谈到这些事。下次再谈,常常是另起炉灶。只是听者愿意听,谈者愿意谈罢了。

  一天晚饭后,谈起老北京人的生活,提到早茶、晚酒、饭后烟,这可以说是老北京人的习惯吧。借这个机会我应问起老太后吸烟的事qíng来了。因为这是她的专职,所以她也感到很得意,于是qíng绪也就随着兴奋起来。

  jiāo往的时间长了,说起话来也就比较随便,我乘她高兴的时机问她说:“您究竟怎样侍奉老太后吸烟呢?请您给细细地说说。”

  她把衣襟的四角扌典了扌典,笑着对我说:“您就权当一回老太后,我就去伺候您,您坐在我的chuáng上,我让您怎么做您就怎么做。”我也就随着笑起来,说:“啊呀,折煞学生的糙料了,我哪里担当得起。”用几句笑谈把事qíng掩盖起来。旗下人无论到任何地步,骨子里的xing格总是高傲的。针鼻儿小的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尤其触及到他的亲人或是他们所尊敬的人。或许由她嘴里带出一两句对老太后不称心的话来,可旁人是不许当她面说老太后半句坏话的。她让我坐在她chuáng上扮演老太后,那是双加料地高看我,说句歇后语,那叫“整张纸画个鼻子,给我好大的脸面”。jiāo往不到相当的程度,她是不会现身说法的,我要尽量表现出僭越不恭的心qíng,来回答她的好意。

  她又笑着说:“在书归正传以前,我还要说点闲篇儿。”虽然60来岁的人了,说出话来还是那么清脆柔润,足见她过去是受过语言训练的了。

  “我在前面跟您提过,当宫女的没有一件事不跟姑姑牵连着。拜完姑姑以后,有个把月新宫女都先当散差,要观察观察每个人的动作,看看你够材料不够,然后姑姑才能下心地教你。给老太后挑个贴身的丫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说这些话时又郑重又得意,好像她的中选比中状元还荣耀。

  “姑姑终归发话了。掌事儿的坐在八仙桌的正中间,姑姑坐在东上首,让我笔管条直地站在下房的当中,这是一篇重要的训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时她笔挺地站在矮炕桌旁,两手下垂,头微微地低垂下去,像当初聆训的神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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