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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_[日]村上春树【完结】(27)

  还有一点,我的游法也许有什么问题。我的自由泳自成一派,从来没经过专家的指点。我并不觉得不便,也游得自由自在,但泳姿不能说是毫无缺陷,分类的话,当属于那种比拼力气的类型。我老早就考虑,想正儿八经地参加铁人三项赛,总有一天得改造游法。趁此机会,索xing探究一下jīng神方面的原因,将自由泳的泳姿问题也一并解决。如果弄清了技术上的缺陷在哪里,别的问题或许也可以真相大白。

  于是乎,我的铁人三项赛挑战暂且出现了四年的空白期。在此期间,我一如既往地坚持长跑,每年参加一次马拉松比赛。老实说,我的心qíng并不舒畅。那次铁人三项赛的失败难以忘怀。我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好好雪耻复仇。我属于比较执拗的xing格。假如有什么事qíng未能做成,就会一直做到成功,否则便抛舍不下,心qíng也无法平静。

  为了改良泳姿,我跟随过几位游泳教练,可未能遇到令我满意的人。世间游得好的大有人在,能巧妙地传授游法的人却不多见。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教授小说的写法也很困难(至少我不会),而教授游法之难似乎不亚于它。并不限于游泳和小说,运用陈词滥调、依循陈年老法、教授老生常谈的教师虽然不少,但可以因材施教、对症下药、别出心裁的则为数甚少,几乎没有。

  起初的两年,为寻觅教练白费了许多工夫。每跟一位新教练,泳姿就被百般摆弄,我的游法被搞得乱七八糟,最糟糕的时候连游都不会游了。自信也丧失殆尽,哪里还谈得上去参加比赛。

  事qíng有所进展,是在我觉得“改造泳姿恐怕没有指望了”,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而帮我找到教练的,是我太太。她从不会游泳,但是在前去锻炼的健身馆里,跟从一位年轻的游泳教练,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很快便学会了游泳。于是她向我推荐说:“跟着这位老师学学看如何?”

  教练先看了一番我是如何游的,又询问我游泳的目的何在。“我想参加铁人三项比赛。”我说道。“那么,学会了在海里游自由式,能游长距离就行了,是么?”她问道。“是的。短距离的速度我不需要。”我说。“明白啦。目的明确就容易办。”她又道。

  就这样,一对一的泳姿改造开始了。话虽如此,并不是将我的游法全面否定,在一无所有的焦土上重起炉灶。我以为,与从一张白纸的状态开始,教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相比,改造一个有了一定游泳能力的人的泳姿,对教师来说难度更高。舍弃业已掌握的不规范泳姿,绝非易事。因此她并不是qiáng行地全面改造我的泳姿,而是费时费日地一处处为我修正身体细微的运动方式。

  此人的教法,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教授教科书式的游法。比如说,为了让我学会身体的左右摆动,先从不做左右摆动的游法教起。自学自由式游法的人,每每有过分左右摇摆的倾向,反而会导致水的阻力增加,降低游速,làng费能量,所以要学会不再左右摆动,像一块平板似的游。她教的是同游泳教科书截然相反的东西。当然,这种游法不可能游得顺畅。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极其笨拙的游泳者。然而遵照老师教的那样执著地去练习,即便采用这种不合理论、极其笨拙的游法,也能照常游泳。

  于是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教授身体的左右摆动,很少的一点。就连这,她也不会谆谆告诫说:“这就是身体左右摇摆练习哟!”而只是传授一定的身体摆动方式。被教的一方并不清楚这练习的具体意图,仅仅是按照教练说的,孜孜不倦地运动那个部分。比如一味地练习肩膀的转法,执拗地反复,一直练到生厌。整整一天只练了肩膀的转法,这种qíng况时常有。这相当地累人,而且无聊。然而时过境迁、回首往日,便会明白:“啊哈,原来如此啊!”将部件全部组装起来,显现出了整体,这时方才明白个别部件的机能。就像黑夜过去,黎明到来,依稀朦胧的千家万户的屋顶,其形状与色彩鲜明地浮现出来一般。

  这也许和练习架子鼓很相似。一连几天只练习低音大鼓的演奏,一连几天光作钹的训练,又一连好几天只练锣……单调而无聊。然而当它们成为一体,就出现了完美的节奏。为了达到那一步,就得执拗地、严格地、坚忍不拔地,将一个个螺丝钉依次拧紧。当然得费时耗日,然而在这种qíng况下,付出时间乃是最好的捷径。就这样,着手改造一年半之后,我能以远为漂亮的、费力较少的泳姿游长距离了。

  在进行游泳训练的过程中,我弄明白了一个问题。我在正式比赛中游自由式时没法顺利呼吸,其实是因为“呼吸过度”。在泳池里游泳的时候,出现了完全相同的症状,我方才恍然大悟。我在出发前呼吸得过深过快,恐怕是因为比赛前的紧张,急剧地摄取了过量的氧气。在开始游泳后,便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呼吸的节拍出现了混乱。

  判明了具体的原因,心qíng轻松了许多。不再引发呼吸过度状态就可以了。比赛时,在出发前先跳进海里做做游泳练习,让身体和qíng绪习惯一下在海里游泳;为了不陷入呼吸过度状态,有节制地减少呼吸;用手掌遮住嘴巴吸气,以防氧气摄取过量。“这下没问题啦,泳姿也改好了,跟以前比是鸟枪换pào啦。”我告诉自己。

  于是时隔四年,我再度挑战二00四年的村上铁人三项赛。随着发令枪响,众人一起游将出去,有人一脚踹中了我的侧腹,我大吃一惊:“又要不行了吗?”恐惧霎时掠过脑际,呛了一小口水。暂且改游蛙泳么?不过我马上重新振作起来:“不用!不必那样。这次肯定不会出问题。”我调整呼吸,再次开始游自由式,将意识集中到如何在水中呼气上,而不是在水上吸气。令人怀念的水流声传入耳中。对了,这就行了。我感觉身体在顺利地逐làng前行。

  就这样,我总算克服了出发时的恐慌,完成了铁人三项比赛。由于参赛间隔很长,又无暇顾及自行车的训练,成绩并不值得一提。然而为上次的中途弃权雪耻是我的第一目的,已然达到了。松了一口气。

  通过呼吸过度一事,我认识到:“我自以为属于厚颜无耻的一类,出乎意料,还蛮神经质的嘛。”出发前居然那般激昂,我自己都毫无察觉。不过,我的确是紧张了,跟寻常人一模一样。不论到了多大年龄,只要人还活着,对自己就会有新的发现。不论赤身luǒ体地在镜子前站立多长时间,都不可能映出人的内面来。

  二00六年十月一日,秋高气慡的星期天早晨,九点半,我再度这样站在新溺县村上市的海岸线上,等待着比赛的开始。有些紧张,然而注意着不陷入呼吸过度状态。慎重起见,再一次点检装备。电脑核对用的脚镯牢牢地套在脚脖子上。为了从水中登岸后迅速地脱掉游泳衣,周身涂好了凡士林。舒展运动也做得十分仔细。必要的水分也补充好了。厕所也上过了。没有遗忘任何事qíng,大概。

  这个比赛我参加了好几次,所以也有熟识的面孔。在等待发令期间,便跟这样的人握握手聊聊天。我并不善于与人jiāo往,同铁人三项的选手却能轻松自如地jiāo谈。我们这些人在这个社会中,应当算是特殊的人。想想看,选手几乎都有工作有家庭还有生活,还得日复一El地完成游泳、自行车和长跑的训练——是相当剧烈的训练。这些当然要占用时间、耗费jīng力。以常识来看,这很难说是正经的生活。被视为怪人、奇人,也怪不得别人。即便算不上“连带感”那样了不起的东西,但是我们之间,就像晚chūn飘dàng在山峰间的色彩淡淡的烟霭,淡然地有一种类似温qíng与认同的东西。当然,这是比赛,毫无疑问地要争夺胜负,不过对于一般的铁人三项选手,说他们参赛是为了争雄夺冠,不如说是确认这种认同感——这烟霭的形状及色彩——的仪式,其意义更为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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