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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以南太阳以西_村上春树【完结】(19)

  “说实话,初三时我去找过你。太寂寞了,寂寞得一个人受不了。”我说,“打过电话,没通。所以坐电车去了你家。不料名牌已是别人的了。”

  “你搬走两年后,我们因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去了藤泽,在江之岛附近。在那里一直住到我上大学。搬家时给你寄了明信片,通知了新住处。没接到?”

  我摇摇头。“接到我当然要回信的。怪事,肯定哪里出了差错。”

  “也可能仅仅是我运气不好啊。”岛本说,“总是出错,总是失之jiāo臂。不过这个算了。谈谈你,让我听听这以前你怎么度过的。”

  “没什么有意思的。”我说。

  “没意思也行,讲来听听。”

  我把迄今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粗线条地向她讲了一遍。高中时代jiāo了一个女朋友,但最后深深伤害了她——详qíng我没一一道出,只是解释说发生了一件事,而那件事既伤害了她,同时也伤害了我自身;去东京上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教科书出版社;二十至三十岁期间一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没有称得上朋友的朋友;结jiāo了几个女xing,但自己全然没得到幸福;高中毕业到快三十岁时遇到有纪子结婚之前,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人,一次也没有;那时自己常想岛本,心想若能同岛本见面jiāo谈——哪怕一个小时也好——该是何等美妙。我这么一说,她微微一笑。

  “常想我来着?”

  “是的。”

  “我也常想你来着,”岛本说,“常想,难过时就想。对我来说,你是我有生以来惟一的朋友,我觉得。”说罢,她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手托下巴,放松身体似的闭起眼睛。她手指上一个戒指也没戴,眼睫毛时而微微颤动。稍顷,她缓缓睁开眼睛,觑了眼手表。我也看自己的表。时间已近十二点。

  她拿起手袋,以不大的动作从高脚椅下来。“晚安。能见到你真好。”

  我把她送到门口。“给你叫辆出租车好么?下雨了,路上很难拦到。”我问。

  岛本摇摇头:“不怕,不劳你费心。这点事自己做得来。”

  “真的没失望?”我问。

  “对你?”

  “嗯。”

  “没有,别担心。”岛本笑道,“放心好了。不过,西装真的不是阿尔玛尼?”

  随后,我注意到岛本不像过去那样拖腿了。移步不很快,仔细观察带有技巧xing,但走路方式几乎看不出不自然。

  “四年前做手术矫正了。”岛本辩解似的说。“不能说已经彻底矫正过来,但没以前严重了。很厉害的手术,好在还算顺利。削掉很多骨头,又接足了什么。”

  “不过也好,看不出腿有毛病了。”我说。

  “是啊。”她说,“恐怕还是矫正了好。可能有些迟了。”

  我在衣帽间接过她的大衣,给她穿上。站在一起一看,她没那么高了。想到十二岁时她差不多和我一般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岛本,还能见到你?”

  “大概能吧。”说着,她嘴唇上漾出淡淡的笑意,犹如无风的日子里静静升起的一小缕烟。“大概。”

  她开门离去。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爬上楼梯,到外面看她顺利拦到出租车没有。外面雨仍在下,岛本已不在那里了。路上渺无人影,惟独汽车前灯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湿漉漉的路面。

  或者我看到的是幻景亦未可知。我在那里伫立不动,久久打量降在路面的雨,恍若重新回到了十二岁的少年。小的时候,雨天里我经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雨看,而一旦怔怔地盯着雨看,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大概雨中有一种类似催眠术的特殊魔力,至少当时我是那么感觉的。

  然而这不是幻景。折身回店,岛本坐的位置上还剩有酒杯和烟灰缸。烟灰缸里几支沾着口红的烟头仍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在其旁边坐下,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剩下我孑身一人。柔软的夜幕中,雨仍在无声无息地下着。

  9

  此后很长时间岛本都没出现。每晚我都在“罗宾斯·内斯特”吧台前坐上几个小时,一面看书,一面不时往门口扫一眼。但她没来。我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对岛本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否说了多余的话伤害了岛本。我一句句回想那天夜里自己说出口的话,又回想她道出的话,但没有找出能和自己的担心对上号的语句。说不定岛本见到我真的失望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么妩媚动人,腿也没了毛病。想必她未能从我身上觅出任何可贵的东西。

  岁末临近,圣诞节过去,新年来到。转眼间一月份就没了。我年满三十七岁了。我已放弃希望,不再等她了。“罗宾斯·内斯特”那边只偶尔露一下面,因为一去那里就会qíng不自禁地想起她,就会在顾客席上搜寻她的姿影。我坐在这边酒吧的吧台前,打开书页,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觉得自己已很难对什么全神贯注了。

  她说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有生以来仅此一个的朋友。我听了十分欣喜。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想就此听听她的意见,即便她全然不想谈她自己也无所谓。

  只要能见到岛本同她说话,我就高兴。

  然而岛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她忙得没时间来见我也有可能,但三个月的空白也实在太长了,就算真的来不成,打个电话总该是可以的。说到底,她是把我忘在一边了,我想。我这个人对于她并非那么可贵的存在。想到这里,我一阵难受,就好像心里开一个小dòng。她说不该把那样的话说出口的,某种话语是应当永远留在心里的。

  不料,二月初她来了,仍是一个下雨的夜晚。静悄悄冷冰冰的雨。那天夜晚我正好有事,很早就到了“罗宾斯·内斯特”。客人带来的伞散发出冷雨的气息。这天钢琴三重奏临时加进高音萨克斯管chuī奏了几首。萨克斯手颇有名气,客人席位沸腾起来。我一如往常坐在吧台角落看书,这当儿岛本悄然进来,在我邻座坐下。

  “晚上好。”她说。

  我放下书看她,一时很难相信她真在这里。

  “以为你再不来了呢。”

  “抱歉。”岛本说,“生气了?”

  “没生什么气,哪里会因为这个生气。我说岛本,这里是店,客人都是想来时来,想回去时回去。我只是等人来罢了。”

  “反正向你道歉。说是说不好,总之我没能来成。”

  “忙?”

  “忙什么忙?”她平静地说,“不是忙。只是没能来成。”

  她头发被雨淋湿了,几缕湿发贴在额上。我让男侍拿来新毛巾。

  “谢谢。”她接过毛内,擦gān头发,然后取出香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也许被雨淋湿发冷的关系,手指有点儿颤抖。“细雨,加上准备搭出租车,出门时只带了雨衣。可是走起来好像走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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